160 狹路

由此看來,她的復仇計劃跟沈家也將產生必然的衝突,而沈宓作爲沈家在仕途上的傳承,作爲沈觀裕的接班人,他是必然會緊跟沈觀裕的腳步的,前世裡他過世的早,避免了這個問題,可這世不會了,這世他官運亨通之餘也會生活美滿。假若她跟沈觀裕站到對立,那沈宓呢?

沈宓當然不能被皇后利用,他也沒有必要去依附皇后來取得輝煌前程。

沈觀裕與她之間雖說說親亦親說疏說疏,但他們終歸是祖孫,對外仍然是一家人,皇后一面與他虛與委迤,一面又暗地裡枉想拖他的兒子下水,就這樣兩面三刀的行徑而言,實在稱不是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沈觀裕好歹也曾任過前朝首輔,替這樣的人效命,未免有些不值。

她站在殿檐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不知道這麼複雜的局面往後該如何捋清楚。

旁人皆陪她站着,見她嘆氣,以爲她初次進宮難免束手束腳,太后身邊叫毓秀的宮女還算和氣,見她踟躕未語,這時候遂建議道:“儲秀宮那邊是命婦們的歇息處,姑娘若是有興趣,也可去那邊尋尋熟悉的人說話。”

沈雁望了望儲秀宮那邊,遊廊下人來人往,倒果然是很繁華的樣子。

她其實在京中並沒有什麼熟人,前世嫁人之後自然也認識了不少官眷,但這個時候她們要麼未成氣候。要麼跟她一樣還是個半大丫頭,而並不是所有的官家小姐都有榮幸在新春元日進宮覲見太后的,所以就是這個時候過去提前培養感情。多半也會撲個空。

不過她想魯夫人和盧夫人應該會在那裡,方纔在太后殿裡並未見榮國公府的人,這些勳貴跟宗親們都很熟絡,很可能先前覲見完就去尋人說話去了,所以搞不好戚氏也在,於是點點頭,往儲秀宮走去。

她下了玉階。轉上回廊,往來的宮女個個清秀甜美。當中偶有些路過的貴婦更是美豔逼人,沈雁就當是欣賞美色了,當然也不敢看的十分明顯,絕大多數時候只是略略地一掃。既不失禮貌又不致失了眼福。

拐出永福宮的廊子,往左是往儲秀宮,再往便是往乾清宮的方向去了。這岔路口上太監與侍衛的數量多起來,中間還偶或夾雜着有穿着官服的朝臣,以及着禮服的宗親。

沈雁也就是那麼順眼溜了兩眼,便忽覺前方漢白玉橋上有道目光刀子也似的紮了過來,順眼再一看,一顆心又忍不住抖了兩抖!當她提起鬥蓬猶豫着是往永福宮方向跑,還是索性留下來時。也不過心思才動了動的功夫,一道絳紫色人便已立刻躍過她,叉腰擋在她面前。

“好巧。”

韓稷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咬牙切齒。

跟着着沈雁的那些個宮女見狀個個皆愣在原地。她們沒有不認識韓稷的,不光是因爲他那令人震撼的容貌,還因爲他是魏國公府的大公子,曾經與高祖皇帝結拜過的老魏國公的長孫。這個人擁有的一切常常令她們光聽到名字便已怦然心跳。

但是胭脂青黛卻是清醒的,她們很快護到沈雁左右。

隨後到來的辛乙和煦地衝她們行禮:“我們公子只是尋沈姑娘寒暄幾句。還請姑娘退後幾步等待。”

青黛胭脂自然沒有讓步的道理。

沈雁想了想,卻是說道:“你們去那邊等我吧。”

二人微愕。踟躕片刻,便就退開了幾步。

韓稷像尊鐵塔一樣杵在沈雁面前。

沈雁打了個哈哈:“韓公子別來無恙?”

“託你的福,沒氣死。”韓稷冷冷地望着天際,漫聲道。

沈雁正色:“韓公子英明神武簡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誰有這樣的本事,會氣着韓公子?能氣着公子的這個人,想來一定是聰敏睿智美麗可愛仁慈善良懲惡揚善的如觀世音菩薩一般打着燈籠也難尋着的人,這是公子的福氣,公子應該感恩纔是。”

“你說的太對了。”韓稷點點頭,然後信手從欄外折了枝松枝,忽一下落在她左肩上:“這個臉皮厚得像城牆的人的確是打着燈籠也難找。這麼難找的人,我怎麼忍心放過她。所以我養了匹狼,這狼口味奇刁,專喜歡吃小姑娘。沈姑娘細皮嫩肉,想必合它的胃口。”

他目露寒光,彷彿眼波流轉之中就能殺人無數。

而隨着他的話音,沈雁也覺得左肩逐漸沉重起來。

她狠瞪了眼他,沒好氣道:“以大欺小,勝之不武!”

韓稷呲牙笑起來:“你的意思是,大的就合該當冤大頭,任小的欺負?”

“你將來是要做大事的,怎麼能沒點容人雅量?”沈雁慢悠悠拂了拂袖子。

韓稷雙眼頓時眯起來,眸色也不覺加深:“你怎麼知道我要做大事?”

沈雁攏着雙手,氣定神閒望着他:“你在戲園子裡戴着花招搖過市,不就是想給永和宮壯壯聲勢嗎?再加上你尚未得到世子位,作爲一個有本事的男人,沒有點企圖是不可能的吧?別這麼瞪着我,我父親可是皇上身邊的寵臣,我可不是你隨便嚇嚇就能嚇倒的。”

韓稷望着她,目光深得跟這宮城一樣。

他也環視了周圍一眼,然後走近來兩步,說道:“我可真想把你的腦袋打開,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同。”

沈雁笑得兩眼只剩一條縫了:“你不會這麼做的,因爲我跟你的立場其實差不多,你不會這麼對待一個目標相似的朋友。”

韓稷頓了頓,停在她面前半尺遠的臉上露出絲陰寒:“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也不希望鄭王做太子。”沈雁將身子略略前傾,讓聲音從齒縫裡低低的溢出,兩眼毫不示弱地朝他逼視過去:“瞧你這副模樣,你一定沒有想過那天在鳳翔社,我爲什麼沒有讓安寧侯府的人過來瞻仰你的傑作?

“你韓大爺本事齊天,自然早就看出來我窺破了你的計劃。

“可你居然自大狂妄到只認爲我是在搞破壞,而不想想假如我真想讓你出醜,爲什麼不直接把你逼得在朝堂上站了隊?那會兒你就是不落得陣腳大亂的下場,起碼也會變被動吧?我都這麼給你面子,你居然還想拖我去喂狼,果然狼心狗肺這樣的字眼,指的就是你。”

韓稷的臉黑下來。

沈雁遙望這重重宮宇,抻着身子悠悠地吐納呼吸,姓韓的固然是個人才,但他這樣狂妄,屢次不把她放在眼裡,實在可恨。誰不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子弟?不讓他曉得些她的厲害,他是不會聽話的。

韓稷兩手叉腰,磨了會兒後槽牙,又眯眼望了不遠處好奇張望過來的路人半晌,收回目光望着她道:“你說的這些,是你父親的意思?”

沈雁斜眼:“難道你以爲你重要到連我父親都需要巴結你?”

韓稷睥睨她:“要不然你哪來的自信,覺得我做那些事一定就是衝着這世子之位而來?”

沈雁微哂,“韓公子雖然有幾分過人之處,但未免有些自戀過頭。這就是我自己的意思。難道這世上只興你韓稷一個人有那通天的本事,可以於不動聲色之間縱觀天下決勝千里?我雖不才,卻也不至於連這點蹊蹺都看不透。”

說完她又施施然補了句:“當然,興許拿到這世子之位,只不過是你諸多抱負中的其中一個而已。”

韓稷抱着雙臂,目光愈發莫測。

靜默了半晌,他面色忽然又恢復了尋常,說道:“縱使你說的都對,我也想不到我有什麼理由要放過你,就你的話說,我好歹是衝着當世子去的,要是讓人知道我被個小丫頭片子玩弄於股掌之上,我的臉還往哪兒擱?你說是不是。”

他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霾,搖着仍拿在手裡的松樹枝,呲着牙,猶如一隻偷到了雞然後正準備下嘴的老狐狸。

沈雁袖手挺直胸膛:“那麼我人在這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跟她下的?真當她是嚇大的,她只要振臂一呼,包管自有大把侍衛替她把他送到皇帝面前去,還輪得到他在這裡動手?

韓稷一臉笑容驀地斂去,神色也真正地冷下來。

他拂袖站在原地,冷傲之中看起來也帶有一絲被看穿了居心的鬱悶。

片刻他擡起頭,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擡步走過去,“你——”

“韓稷?”

還沒等他開口把話說出來,忽然有道清朗的聲音充滿疑慮地在身後響起。

沈雁與韓稷齊齊望過去,只見漢白玉橋頭上,忽然有率着大批隨從的少年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裡。

從烏雲間隙中透出來的日光映射下看去,少年身材挺拔而秀雅,神情和煦而安寧,眉目間雖微有困惑,但整個人渾身上下卻透露出一股親厚敦儒的氣息,就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韓湘子,又像是戲本子裡那些美辭妙語幻化出的楊二郎,竟然又是個讓人一看便覺賞心悅目的美少年。

可他身上大紅底的親王禮服與九翟冠帶來的紅塵之氣,卻又證明他的身份其實沒那麼神乎其神。

能夠穿着親王服飾站在這宮宇裡的,自然不會是來歷不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