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侯滄海起得很早。他知道信用社李小兵主任每天必定要到場頭面餐吃麪,準備在小麪館偶遇
熊小梅睡得很沉,臉頰微微帶着紅暈,格外俏麗。在侯滄海眼裡,她是黑河場鎮最美的女人。
侯滄海俯身在其臉上吻了一下,輕手輕腳地來到客廳。洗漱完畢後站在窗口向外張望,二十多分鐘後,看見穿着羽絨服的李小兵從信用社宿舍走向場頭面館。他迅速出門,直奔麪館。
場頭小麪館,李小兵坐在桌前抽菸,等着有人付面錢。麪館裡每天都有很多人吃麪,多數都是熟人,絕大多數時候,都有人搶着給自己付面錢。李小兵作爲信用社主任,並不在意區區面錢,享受的是衆星捧月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對人生的承認。
聽到有人招呼,擡頭見是黨政辦主任侯滄海,李小兵微微點了點頭。
侯滄海來到麪館第一個動作就是拿出錢包,對老闆道:“李主任的面錢一起付。”付款以後,他坐在李小兵面前,道:“李主任,春節前鎮裡要搞遊園,請信用社同志一起參加啊。”
李小兵矜持地道:“哪些人蔘加?”
侯滄海道:“黑河鎮的幹部。”
李小兵道:“是把信用社當成機關幹部。”
侯滄海笑容滿面地道:“本來我們兩家就是一家人。”
聊了幾句,兩碗雜醬麪端了上來。在呼哧呼哧吃麪條時,侯滄海道:“我想貸點款,還請李主任支持一下。”
無事獻殷勤,必然有所求,李小兵早就料到這事,道:“侯主任貸款,我肯定支持。你們鎮政府工資這麼高,貸款做什麼?”
侯滄海決定實話實說,道:“我老婆在江州開個門面,手頭差點錢。”
李小兵爽快地道:“上午,你到信用社來辦手續?”
侯滄海沒有想到事情如此簡單,喜道:“要哪些手續?”
李小兵道:“最主要的是抵押,比如你現在住房的房產證。”
侯滄海畢業後長期兩地分居,所有錢都花在車費和電話費上,沒有積蓄,道:“鎮政府房產是賣給私人,但是沒有房產證,手續還正在辦理過程中。如果沒有房產證,可不可以拿工資作抵押,這是最穩當的。”
李小兵往上推了推眼鏡,道:“只是自從基金會出事以後,貸款特別嚴,沒有抵押物絕對不能貸款。從道理上來講,工資作抵押比較牢靠,可是信用社規章裡沒有這一條,我也沒有辦法。你有大額存單也可以。或者有一些涉農產業的批件等,也可以扶持。”
侯滄海拿不出這些東西。
他在黑河辦事向來都很順利,沒有料到在信用社碰了一個軟釘子,一時覺得很是尷尬。
在李小兵眼裡,黑河鎮也就只有黨委書記、鎮長和派出所長才有資格與自己對話,一個黨政辦主任還不夠份量。侯滄海的事自然會依着規矩辦,不會特意開後門。
侯滄海吃完麪,悻悻然地回到家,滿肚子火氣無處發泄。他輕手輕腳進屋,將手裡提着的包子和稀飯放在桌上,然後輕輕吻了一下熟睡的妻子,出門上班。
走出房門時,侯滄海腦海中總是浮現起李小兵隱藏在骨子裡的輕視,在內心大喊了一聲:“狗眼看人低,我一定要做出事業,讓小瞧我的人後悔。”
他在前往辦公室的路上,心氣難平,迅速編織了一個白日英雄夢。這個白日英雄夢仍然是侯滄海最鍾愛的趙子龍大戰長阪坡,情節爛熟於胸。據說真正的趙雲是生得身長八尺,濃眉大眼,闊面重頤,威風凜凜,在侯滄海白日夢境中,他變成了飄逸絕倫的白袍小將。
白日夢境中:朱小兵手提鐵槍,揹着一口劍,引十數騎躍馬而來。侯滄海更不答話,直取朱小兵。交馬只一合,他把朱小兵一槍刺倒,從騎皆走。朱小兵是曹操隨身背劍之將。曹操有寶劍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劍自己佩戴,青釭劍令朱小兵佩之。那青釭劍砍鐵如泥,鋒利無比。當時朱小兵自恃勇力,揹着曹操,只顧引人搶奪擄掠。不想撞着侯滄海一槍刺死,失了那口劍。侯滄海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曹操所用寶劍。
走到行政樓,白日英雄夢只得醒來。
自我激勵歸自我激勵,目前他作爲黑河鎮黨政辦主任,對信用社主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乾瞪眼。
口號可以喊,抱怨可以發,但是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侯滄海想了一個到區委辦事的理由,還特意要了陳漢傑的小車,前往市建行。
到市建行是去找世安廠子弟樑勇,找樑勇是爲了貸款。
如果不是被信用社拒絕,侯滄海不會找樑勇。
世安廠是一個大廠,生長於此的工廠子弟很多,關係有親有疏。六號大院主要居住着工廠中層幹部和技術人員,大院裡的子弟就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小團體。侯滄海和樑勇都出自於六號大院,原本算是光屁股朋友。在九十年代初期,樑勇父親成爲了世安廠副廠長,搬出六號大院以後,樑勇便脫離了六號大院小羣體。
進入青年時期,兩人漸行漸遠。在江州師範學院讀書之時,侯滄海是風光一時的散打隊隊員,樑勇是坐在看臺上觀站的自費生。但是要論到侯滄海和樑勇有什麼具體矛盾,也談不上。
市建行大樓是市中心標誌性建築,高大挺拔,全玻璃幕牆在陽光上閃閃發光,如一根迎着太陽的巨大金箍棒。侯滄海下了車以後,在陳漢傑看不到的地方,撥通了樑勇手機。
“誰啊?”
“我,侯滄海。”
“滄海啊,怎麼想起找我。”
“手頭有點緊張,能不能貸點款?”
樑勇背靠椅子,用很放鬆的姿勢打電話,“你在黑河當官,工資可以,又不做生意,爲什麼要貸款?”
侯滄海在樑勇面前恢復了世安廠子弟的說話方式,道:“我就在樓下,到底能不能貸款,給個痛快話。”
“你到樓上來,信貸科,十一樓。”
坐着電梯來到了十一樓,在信貸科長辦公室對面,侯滄海見到穿着白襯衣和黑西褲的樑勇。樑勇向他招了招手,沒有起身。
有求於人必低於人,這是大家都常掛在嘴裡的道理,侯滄海不想做出求人姿態,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樑勇辦公室。
“樑經理,抽支菸。”一個掛着粗大金項鍊、手指上有着方形金戒指的中年人坐在樑勇身前,桌上擺着幾份材料。
樑勇看了侯滄海一眼,扭頭繼續中年人說話,道:“李總,現在審得越來越嚴,我這裡過了,說不定上頭就要怪我把關不嚴。”
被稱爲李總的中年人指了指上頭,道:“我做事,你要放心。我的事上面都曉得,絕對沒有問題。”
侯滄海見樑勇在辦業務,自顧自地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順手拿起一份報紙。他用眼角瞟着樑勇,心道:“大家都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在我面前擺起了架子。”
過了半個小時,樑勇結束了談話,走了過來,用抱怨的口氣炫耀道:“李總是塞納河左岸的老總,身家上億了。貪心不足蛇吞象,還想貸幾千萬。”
侯滄海道:“你這裡忙,我就長話短說,最近熊小梅要開服裝店,缺兩萬塊錢,能不能貸款。”
樑勇面前對着六號大院鼎鼎有名的孩子王,笑嬉嬉地道:“兩萬塊錢,太少了吧,我這裡是千萬起步,不過老兄來了,可以例外”
侯滄海表面上很有氣勢,實則內心是渴望着樑勇能幫忙,聽到樑勇“可以例外”幾個字,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樑勇拉了根椅子坐在侯滄海旁邊,道:“你是在黑河當辦公室主任,能不能讓黑河把錢存在建行?”
這是一個涉及江陽區委區政府的事,並非是侯滄海這個黑河辦公室主任所能決定。侯滄海道:“這事有點難,等我掌了權才辦得到。”
樑勇其實明白這一點。他之所以能夠到建行來上班,並且分到了信貸科,與父親在世安廠分管財務有直接關係。他笑嬉嬉地道:“能當辦公室主任的,都是領導心腹,你想點辦法,把錢存過來。”
侯滄海露出一絲諷刺又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道:“樑勇,你的意思就是把存款拉來就能貸款。”
樑勇道:“你要貸款兩萬,數量不大,但是沒有理由,師出無名,如果有買房合同我可以給你介紹,幫你搞定。”
侯滄海站了起來,道:“那就算了,不爲難你了。”
挺着腰,昂着頭,離開了信貨科,侯滄海涌出一絲憤怒。還有深深沮喪,馬瘦毛長,人窮志短,這句話總結得太經典太到位了。
事情辦得不順利,不到十點就回到鎮政府,侯滄海坐在辦公室,壓住心中火氣。這時,馮諾來到黨政辦,順手把門關掉,道:“公房的事情你知道吧,手續辦得差不多了。等會開個黨政辦公會,集體研究,其實就是過一遍。然後你就到區公房管理所去交錢,五千元。”
十一點,臨時的黨政辦公室召開。辦公會研究了幾個日常議題後,楊定和將處理公房的事項提了出來。江陽區集中處理公房是在九九年,在座諸人當時都買到公房。如今處理的四套公房都是因爲各種原因在第一次未處理的,如今都由黑河鎮幹部居住。區公房管理所原則上同意處理公房,鎮班子成員自然也不會有意見,誰在這個會上提出反對意見,必然會成爲四家幹部的眼中釘,因此大家都同意楊定和書記提出的方案。
下午兩點,四家人分別到區公房管理所交了錢。交錢以後,四家人趕上了最後一班船,都笑咧了嘴,吆喝着要在城裡吃火鍋。
與其他三家人不同,侯滄海心裡空空落落。買了房子,家裡現金所剩無幾。開門面的錢從何而來,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星期三,十一點一十五分鐘,兩輛小車開進鎮政府大院。
楊定和、劉奮鬥來到樓下,將區委組織部錢明書常務副部長和詹軍等人迎到了頂樓會議室。
全鎮機關幹部和村支書、主任都聚在會議室,會議室煙霧繚繞,粗聲大氣的玩笑話不斷從各個角落裡傳出來。
錢明書是剛從市委辦調下來任職的幹部,對鄉鎮環境並不熟悉,見到會議室這麼大的煙,不禁皺了眉。他沒有直接說自己意見,用目光去示意楊定和與劉奮鬥。
楊定和假裝沒有看見錢明書的目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劉奮鬥是個大煙槍,對眼前煙霧並不敏感,直到看見錢明書用手扇了扇鼻尖的煙,才知道錢明書剛纔的目光是什麼意思。他站在主席臺,大聲地道:“大冬天都關着窗,通風不好。你們幾爺子把煙弄熄,再抽,我們就要被薰成臘肉了。”
鎮村幹部笑嬉嬉地就將香菸滅掉,在滅掉前,不少人又狠狠地抽了一口,弄得會議室煙霧更大。
詹軍坐在主席臺上沒有說話,翻看筆記本。
侯滄海見煙霧一時半會散不了,將窗戶打開兩扇,屋內有了對流風,很快將煙霧吹散。
幾分鐘後,會議開始。會議程序很簡單,首先是宣讀區委任免文件,然後離任領導講話,再由新書記表態。
當楊定和習慣性拍話筒時,許慶華突然猛地拍手,嘴裡道:“歡迎、歡迎。”由於只有他一個人拍手和說話,因此在會議室裡顯得很突出。
在場的鎮村幹部都知道許慶華對黨委書記楊定和不滿,但是大家都沒有想到在楊定和即將離開黑河鎮的這種場合,許慶華會跳出來發雜音。大家隨即想許慶華平時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爛章法,也就釋然。
侯滄海暗罵道:“許慶華真是一個落井下石的小人,以後我當了書記,一定不能象楊書記那樣心慈手軟,給自己留下個禍害。”
楊定和顯然是做好了思想準備,對許慶華的表演沒有什麼激烈反應,緩緩地道:“按照慣例,我都要講幾句,首先是感謝大家這麼多年對我工作的支持……,最後,由於種種原因,主要是我的能力問題,鎮裡的經費狀況一直沒有起色,虧欠了大家……”
他講話很誠懇,沒有官話,這就讓大部分鎮村幹部記起了老書記的好處,一時之間場內掌聲熱烈。
隨後就是例行由新書記表態。
詹軍跟隨着區委鮑大有副書記多年,學到不少高招,進步很快。在這種場合應該說什麼話自然清楚明白,他着重講了兩點,一是服從組織安排,感謝區委信任;二是以後望同志們支持與配合,齊心協力幹好工作。
大家都知道在這種會上新書記詹軍不能也不應該講出什麼新意來,等詹軍套路式講話結束,熱烈鼓掌。
然後,散會,吃飯。
對於黑河鎮來講,楊定和時代結束了,詹軍時代到來了。
(第五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