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出神,窗外黑影一閃,有物什破窗而入。我撿起來,見是一塊石子包了張字條,展開一瞧,卻寫了“長命鎖”三字。
忙喚來管事宮女,叫她取來孃親留下的金絲楠木匣子,打開一看,那塊銀質的長命鎖果真不翼而飛。
孃親遺物被盜,我又急又惱,忽見匣子裡又是一張字條,上書:亥時一刻,唱晚亭相見。逾時不候。
忙將字條藏進袖中,問那宮女現在是什麼時辰。管事宮女道:“已經亥時了。聖駕將臨,一切準備就緒,娘娘還請沐浴更衣。”
我支了支額頭,做一副疲軟模樣,“還有三刻鐘,倒也不急。白天曬多了日頭,本宮似乎有些中暑,想到後花園走走,稍事休息片刻。”
那宮女急道:“若耽誤了面聖可不好,娘娘還是忍耐一些,先去沐浴更衣罷。”
我見不好矇混過去,索性喝她:“本宮難道沒有分寸麼?這聞繡宮還容不得你來做主!”
她再不敢言,唯唯諾諾,又欲遣幾個小宮女爲我掌燈。
我不禁有些好氣。這般不得自由,倒不如我在小西廂省心。眼見亥時一刻將到,我乾脆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衝她大發了場脾氣,這才得以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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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爲作出一副賢良淑德模樣已經夠難爲人,誰曉得扮作潑婦更加不易。我真是厭極了這些人前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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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急趕,從未有過的慌亂,也不知是急欲取回長命鎖,還是急欲逃離聞繡宮。待至唱晚亭,不單髮髻凌亂,繡鞋也丟了一隻。
暗裡立着一個人,身材挺拔。
我道:“果真是你。”
他走近幾步,月光中現出張棱角分明的臉來,“離離,你還不肯承認麼?”
我道:“我乃劉宋徐淑妃,宜都王何必執迷。本宮懇請宜都王將長命鎖歸還,本宮有事在身,閒暇無多。”
他哼一聲:“有事在身?你就那麼期待與他巫山雲雨?”
我又恨又氣,揮手就打。耳邊“啪”的一聲——他竟絲毫沒有躲閃。
我一怔,他卻伸手將我的髮髻扶正,溫言道:“離離,你來得那樣急,你也不想同他歡好的對不對?他今日將聞繡宮佈置一新,就像新房一般,我見了很難過。”
他說這話時神色委頓,哪裡還有白日的意氣。
我更加肯定長命鎖在他手裡,別過臉冷聲道:“似乎宜都王每次見本宮,手段都不那麼光彩。”
“你偏要叫我宜都王?”
“不然呢?”
他一把將長命鎖從懷裡掏出來,扔給我道:“你拿去便是!本王欲見一個身份見不得光的人,自然有更多不光彩的手段!”話畢定定望着我,“本王想請徐淑妃猜猜,今日大典後,徐司空徐大人給本王送了怎樣一件禮物?”
我道:“與本宮何干?”
“若那禮物是一個叫徐催影的女子呢?”
我一陣啞然。爹爹叫我扮作長姐嫁給太子,原只有幾個人知曉內情。當中利害,我也並不是一無所知——
太子劉義符有勇無謀,難成大器。爹爹與傅亮、謝暉三位輔政大臣立他爲帝,也只是權宜,我更是緩兵之計中的一枚棋子。他捨不得毀了長姐一生,便選我做了替代。如今他這般舉動,顯然是有意倒戈眼前的宜都王劉義隆。
我道:“所以宜都王今日叫我奏琴,欲在天下人面前出我的醜,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我不過是個替身?”
“不,絕不是,”他卻慌了,倒像個急欲辯訴的孩子:“那時我哪裡知道你不是徐催影?我只想要你承認,徐催影便是離離,離離便是徐催影而已。從前我問你本名,你一直耍賴不肯告訴我,隨便指了株梨樹,要我叫你離離。如今我找到了你,你又不肯相認。我只得於大典上迫你奏廣陵曲,因爲當世只有你能用廣陵曲召來小紅與大紅。這樣一來,你便怎麼也不好抵賴了。”
“小紅與大紅?”
“便是衆人口中來朝拜的鳳凰。”他竟嘻嘻笑起來,顯是想到了極快樂的事,“它們本是兩隻雪雕,是你我舊時在山中所救。你用鳳仙花的花汁染了它們的羽翼,給它們分別取名叫小紅與大紅。那時候你待我,是極親近的。”
我也不管他言笑晏晏,只嘆道:“已經過去的事,你又何必沉迷?”
心中卻悲:那樣美好的事,我已再也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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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了卻大喜道:“離離,你終於肯承認了!”
話畢他一把摟過我,急急轉了一圈,道:“我現在知道,知道你本叫徐紅枝,知道你是徐府不爲人知的三小姐。你被迫嫁給劉義符,成了我的嫂嫂,以至見了我也不好相認。我知道你的苦衷。徐羨之以爲將徐催影獻給我便是天大的人情,卻不知他將你嫁給劉義符,實在叫我恨他入骨!我也不管你的身份,我只要你同我一起,我們便是去邊疆再不回來,也勝過在建康城千倍萬倍!”
我推開他,“你怎知我不是心甘情願?我早就把你忘了。現在我做了徐淑妃,只求一夕富貴。難道要與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做一對苦命鴛鴦麼?”
他目光一黯,“你將我忘了?”
我答:“忘了。”
他退了幾步,剛欲開口,卻聽幾聲喧譁,數米外有火光傳來。他忙一把捂了我的嘴,幾下兔起鶻落,摟我躲在一株百年老樹上。
唱晚亭中已經立了十幾個人。領頭的是聞繡宮裡那管事宮女,她道:“方纔還聽到這裡的動靜,怎麼又沒有人?”
只覺劉義隆在我的身後做了個手勢,便有一黑衣人從唱晚亭右側飛身出來,身法極快。那宮女大喊:“呀!有刺客!淑妃娘娘她,她莫不是遇害了!”
一衆侍衛早撲了出去,循着黑衣人的蹤跡追擊。那宮女也慌忙趕回了聞繡宮。
劉義隆這纔將手從我嘴邊鬆開。
我道:“你想怎樣?”
“方纔那黑衣人是我宜都王府的死士。他僞裝成北朝刺客,屆時會佯裝失手被擒,招供說,徐淑妃被他的同黨擄走了。”
我哼一聲,“宜都王不愧心思縝密心狠手辣,爹爹果真沒有看錯人。不過你就沒算到麼?你將我帶走,無異於自毀長城。”
他道:“你以爲我稀罕你爹爹麼?我會要你去做棋子?劉義符的皇位,我唾手可得,不要也罷!”
我道:“可是我要。”
他眉頭一鎖,“離離,你說你忘了我,就是因爲這個?你若要,我取給你便是。不過你需先同我離開。你不知,你做徐淑妃一日,我便心死一分。”
我譏他:“宜都王好大的口氣!不切實際的東西,我纔不願去多想,倒不如安穩做幾日徐淑妃,及時行樂,總好過白日做夢!”
他道:“若籌碼裡再加一個啼玉呢?”
我話語一滯,他卻已經負了我跳離樹杈,往宮外去了。
我呆呆望着他下巴處驕傲的弧度,只覺心中五味陳陳雜,似苦似甜,又不知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