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藥材「紅棗」,大過稀鬆平常,激不起各龍子爭相觀賞的興致。平時喝補湯時,連湯裡載浮載沉的紅棗,都嫌它礙事,撥到一邊涼快去,又哪可能費功夫特地找上蒲牢,要看「它」一眼?

要看,也是看六龍子負責尋回的『鮻』,那才叫珍貴。

直到某一夭,蒲牢心情欠佳,找上幾位兄弟喝酒,無意間,口吐埋怨:「可惡的臭紅棗,又往藥居里鑽,每天去,去不膩嗎?!還跟冰夷說說笑笑,把我放在哪裡呀?!」捏緊酒杯,一臉窩囊。

幾名龍子停下談笑飲酒的動作,耳朵豎起,越聽,越覺得古怪。

往藥居里鑽?

紅棗會滾動沒錯,能拿來當彈珠打……

跟冰夷說說笑笑?

是指……冰夷手捧紅棗一粒,自言自語,看看「它」說話?

那冰夷病得不輕哦,魟醫該替他瞧一瞧。

蒲牢下一句又說:「也不想想她身上的衣裳,哪件不是我買給她?鵝黃那件,我都沒看過她穿,就先穿給冰夷看……我真想打她一頓屁股!」

買衣裳給「紅棗」穿?

打「紅棗」一頓屁股?

原來……有病的是蒲牢?!

「四哥,紅棗圓滾滾,你分得出哪是前胸、哪是臀部哦?」九龍子眼神敬佩,從不知自個兒四哥心細如髮。

「哪有圓滾滾,我嫌她沒肉哩。個頭那麼小,腰那麼細,像一陣風來就會被刮跑。」蒲牢一聽,反駁。到底要喂她吃什麼,才能把她養高養壯呀?

嗯?我們……錯過了什麼嗎?

幾名龍子彼此相視的眸內,都有同樣的疑惑,所以,他們立即決定轉移陣地,要去看看那顆「會往藥居鑽、會說笑、會穿衣裳,還有屁股挨蒲牢打的妖棗,究竟是啥鬼……

這一看,乖乖隆地咚,個個不由得讚歎起蒲牢——遲鈍,遲鈍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呀!

最好那種嬌滴滴的小女娃,跟熬湯用的「紅棗」,沾得上邊!

「我吃過成千上萬顆『紅棗』,獨獨沒吃過這副模樣的,不知道滋昧如何?」

紅棗望向說出此番話語的男子。他俊美漂亮,不可思議的精雕細琢,帶些年輕驕氣,調侃人時,雙頰浮現梨渦,小小的,淺淺的,很是可愛討喜。

她聽見蒲牢喊他「小九」,想必便是龍子最末,排行第九的那一位。

「魟醫說,她是難得一見地殊紅棗,當然跟你吃過,那些一般般的玩竟兒不同!」蒲牢很驕傲,鼻尖朝天。魟醫的弦外之音,光憑轉述,大夥都聽懂了,偏偏,該懂的,還是不懂。

「四哥,你去尋藥之前,我不是同你說,紅棗呢,小小的,圓圓的,紅紅的……」只差沒親自畫給四哥瞧而已呀,竟能曲解成這樣?

「對啊,小小的,圓圓的,紅紅的。」蒲牢複誦,額着首:「瞧!小小的一隻,臉不及我巴掌大,個頭玲瓏;圓圓的眸兒,圓圓的鼻頭;紅通通、軟嫩嫩的腮幫。」全數口勿合小九的描述!

九龍子哭笑不得,轉向一旁的溫儒男子,控訴道:」大哥,又是你的錯!」

「嗯?」一字輕吟,如春風,如暖陽,僅表不解的單音都清悅好聽,鑽入骨髓的酥。

那聲「大哥」一喊出來,紅棗瞪大杏眸,驚訝無比。

大哥?大龍子?……與蒲牢,是同父同母所出的那位至親兄弟?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兩人身上找不出半點相似,連一丁點都沒有。她來不及收起失禮的表情,便聽見九龍子續道。

「你把四哥的智力,也搶先一步生走了!」九龍子替蒲牢抱不平。

前有音律天分,後有聰明才智,大哥連渣都不留給四哥,害四哥變成今天這副德行啦!呀,對了,還有長相,大哥也是把「俊美無儔」、「溫雅清瞿」這類優點,從孃胎出世時,一併生光光!

「喂!臭小九,你什麼意思呀?!」罵人的話,他蒲牢可不遲鈍。那番渾話,在嘲諷他沒智力就是了!

「呀,四哥,你聽出來囉?」九龍子俊顏驚訝。聽出他的暗貶?

「廢話!我又沒聾!」蒲牢縱牙咧嘴,神情很兇惡。

那,沒聾的你,怎麼完全聽不懂,大家努力給的暗示?九龍子非但不怕,嘴裡還咬嚼海葡萄,啵啵有聲,連同咕噥聲,全和在嘴裡。不過,面對蒲牢的弩鈍,爲何沒人打算「明示」他?

嗯……

多多少少,都帶有看戲的惡意吧。想看蒲牢獲知真相時的神色,一定很精采。

紅棗淡淡噙笑,望向兄弟間笑鬧,沒有一分一毫的懼怕。

他的兄弟們,如同蒲牢曾言,每位皆出色炫目。

但蒲牢說錯了。

他,絲豪不遜色於他們。

或許,容貌光彩比上不足,可是蒲牢的炙熱活力,他們同樣不及。

比起大龍子俊雖俊笑,笑容之中卻不帶半分暖度,給人遙遠之距,蒲牢就溫暖太多太多,彷彿,誘着人向那般的暖熱偎去。

他們,比不上蒲牢的清澄透徹,喜怒哀樂表露在外的真誠。

幾位龍子將目光覷向紅棗。

身爲待熬的藥材,不該態度如此冷靜,除非她也知道,她是遭人錯尋,並無性命危險。

「這紅棗……看起來挺美味的,到時,我也求父王賞我一碗湯喝,這次我不會把『紅棗』撥到一旁去,會認真啃乾淨。」九龍子故意說道,要看兩人反應。

她,紅棗,連眉都不挑,笑容猶自清淺,綻放。

他,蒲牢,卻氣急敗壞,雙眸睦大,吼了出來——

「她只會切一小塊入鍋,最多就是十根手指……甲!你想吃什麼?!」

鮮鱗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紅棗」擺在最後頭,代表它是配料,放多放少,對那鍋湯的影禹,一點都不大!

本打算犧牲她的手或腳,話剛離口,他才驚覺——

原來,連手與腳,他都捨不得了。

「四哥,我蟠龍梨隨便一摘就是一大簍,你帶回來的『紅棗』,只貢獻手指甲十片……」九龍子嘖嘖搖頭。

太不孝囉,四哥。

「萬一藥效不夠,治癒不了父王,老四,你要獨擔罪名,負起全責嗎?」籲弄煙沫的男子,先是呵呵一笑,長長吐納之後,口銜銀亮煙管,淺淺微笑,接續九龍子的話語。

蒲牢不答腔,下頜如石,口中的兩排牙齒,正使勁咬合。

「最起碼,得擺半個『紅棗』進鍋才行。」九龍子努力佯裝正色貌,實則內心竊笑翻騰。

四哥的反應、四哥的神情,真好玩,眸色都氣紅了呢。

不肯再聽兄弟們更多的「指教」,惱怒的蒲牢,鐵青着臉,獰然無比,拉起紅棗走人。

可惡的小九,還追在後頭,大聲嚷嚷:「四哥,你別自己一個人獨吞哪——」

蒲牢不理,疾步踩上彎由的階,將九龍子的吐喝聲,遠遠拋在身後。

紅棗的手,覆上牽扣腕間的大掌掌背,帶來安撫。

「他們鬧着你玩的,別認真。」他腳步一頓,背脊僵挺,沒回頭覷她,她看不見他說話的表情,只聽見他說:「萬一是真的,怎麼辦?!」他悶狺,低鬱如沉雷的嗓,顯得無措。

光聽兄弟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如何分食她,他的胸口,如萬箭貫心,很痛。

「不會的,不要自己嚇自己——」她本欲再說,同時,他轉身,踩在高她兩階遞上,居高臨下,俯視她的姿態,讓她噤聲無言。

他……

明明站得又挺又直,高壯於她許多許多,俯瞰的氣勢,應該壓倒性地教人感到威肅。

可是,她看到的,是個眉心蹙愁的男人,是個凜着眸光,瞳心的紅豔,滿滿倒映着她的男人。

沒有半分高傲,沒有任何信心,甚至,是心慌意亂的男人。

這副模樣,她怎忍心再看他被蒙於鼓裡?

怎忍心,再教他煩惱、若他憂愁,全爲了她?

不忍。

她淺嘆,決定要開口吐實了。

「你擔心之事,不可能成真的,因爲,我這個紅棗,並非你所以爲……」

海空,閃掠一道陰影,遊馳而過,淡淡的灰霆,如蔽日烏去籠罩兩人。

蒲牢本能擡頭,眼眸瞪大。

二龍子睚眥,返回龍雕城。

偕同最後一味藥材,靈參。

「這一株,不許動,我會另外帶回一株,三日之內一定回來。」

返城的二龍子,留下任性至極的一句話,連椅都沒坐熱,人,又走了。

吃驚歸吃驚,錯愕也很錯愕,幾隻龍子對睚眥的反常,議論紛紛。

每回吃酒閒聊,難脫對睚眥行徑的指指點點,談話之中,有調侃、有數落、有不信,當然,更多的是難以理解——

唯一顯而易見,是二龍子絕絕對,捨不得讓龍主吃掉那株小參。

「原來,還有這一招……」

蒲牢腦筋長長一直線,沒拐彎、沒抹角,不擅變通,二龍子的妙招,他未能第一時間想到,而是數日後,與七隻兄弟喝完小酒、撻伐完睚眥婆媽行爲,他獨自一人,微微醺醉,走回他的樓閣。

一步,一步,極緩,極慢。

念頭,來得突然,一種……當頭棒喝,敲散腦中渾沌的感覺。

他猛地擊掌,豁然開朗,滿臉光芒璀璨。

「我也去找另一個紅棗,沒那麼甜、沒那麼軟的次級品,代替她,不就得了?!

拾兄弟牙慧,會被狠狠恥笑,但,換不來用送她進湯鍋,怎麼想,都划算!

越想,越覺得可行,越想,越有幹勁,趕快跟紅棗商量,問問她的意見!

步伐轉向,充滿雀躍,風風火火往藥居奔去。

詭異的是,藥居空無一人。遠遠看去,所有小學徒全集中到藥居外的庭院,磨藥、配藥,就連冰夷也在。

蒲牢沒空去管那些傢伙,不理會他們爲何全待在庭院,瞄了一眼,確定紅棗不在其中,他直直闖進屋內。

一個大鼎,佇立在藥居正中央,擋住去路。

薄透的圓沫裹着它,沫膜七彩生輝,染上虹的顏色。

鼎下,數十顆石火礦並列手排放。

石火礦,火紅色的礦體,被藍焰包圍,藍焰終年不滅,浸於水中亦然,散發火的熱力,是龍雕城裡很常見之物,城民多以它烹煮熱食。

此時,石火礦也正在烹煮看。

咕嚕咕嚕……隨沸騰聲音,傳出濃郁的藥材香氣。

大鼎太深,蒲牢必須走得更近,才能看清鼎內之物。

鼎內之物……

熱騰的水煙蒸散而上,在圓沫空間中形成一片氤氳,蒲牢眯細眸,試圖瞧清楚些。

隱隱約約,看見鼎內泡着什麼……

或者該說,煮着什麼……

熱煙,時消時聚,忽濃忽淡,他湊近之際,一瞬間的煙散,教他看個仔仔細細!

大鼎裡,正在煮着紅棗!

她脖子以下,浸入深褐色藥汁,臻首微微歪傾,長髮潑墨似地披散開來,垂落冒煙道水間,一片潮紅的臉上,雙眼緊閉,額際浮汗。

那細微的起伏,他不確定是她吃力的吐納,或者,是藥汁煮費時,她被動地隨之搖擺。

沉吼聲,衝破喉頭。

紅鱗洶涌直豎,映出他眼眸深豔、駭人,他箭步衝入圓沫,披覆看滿滿鱗片的雙手,伸入熱藥汁內,將她迅速撈起。

紅棗瞬間驚醒,不知發生何事,身子被擒進寬闊胸膛裡,她聽見那胸腔之中,痛苦撕裂的獸狺,正沉沉迴盪。

他的狺吼聲,引來了待在爐房的魟醫,魟醫尚未瞧清來人,倒先數落起來。

「我不是盼咐過,所有人不許踏進藥居、不許偷窺、妨礙她浸泡藥汁……」

話,硬塞喉裡,罵人的氣焰,在看清來者身分時,消滅得飛快。

「四、四龍子?!」

不能怪魟醫口氣迷惑,而是眼前的蒲牢,渾身紅獰,怒髮衝冠,似烈火,他浸浴火中,狂焰焚身的樣貌,龍眸狠厲、

「誰準你煮她?!誰準的?!」龍吼咆哮,尖牙鋒銳,彷彿隨時要撲來,任意、任意咬殺……恁般嚇人。

震搖着藥居,細長的瞳仁,明明鮮紅似火,又森冷如冰。

若不是手上抱着她,無暇出擊,蒲牢的雙掌,絕對是緊緊勒在魟醫脖上!

「呀不……龍子誤會了……誤會大了……我不是在煮她……」要解釋並不難,可是一緊張便開始結巴,是魟醫自個兒也治不好的怪症。

蒲牢吼斷魟醫的支吾:「把她剝個精光,擺進大鼎裡,搭配這麼多藥藥草草,用石火礦細火慢熬,不是煮她,是什麼?!」他看不出來有第二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