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是幾日，要立春了！
鋤了枯葦子的小院周圍插滿了從胡老爹家弄來的薔薇藤，頭幾天清新泛綠，莫揚還認認真真的圍起了柵欄搭起了架子，滿心期待着滿院新綠中冒出一朵朵或白或紅或粉的薔薇花兒。卻不想纔剛過兩三天，那些薔薇藤就開始掉葉，連藤幹都從青綠變成病態的枯黃。
所有人都在想，這薔薇肯定是插不活了，穗兒甚至都做好了過幾天把這些曬乾了的薔薇藤拿去充盈竈膛的打算。當然，這得在莫揚徹底放棄之後才能得以進行。
獲悉了二十年前的往事，莫揚一反之前的隨性嬉鬧而變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每天天不亮就起，家裡家外到處找些事情來做，到了夜深人靜時也不願消停。沐紫凝知道他心裡很亂，也想安慰一番，亦或只是聽他傾訴一番也好。可是莫揚卻什麼也不願意說，也不想聽她說。‘我沒事’三個字成了他最新的口頭禪，卻也成了沐紫凝最不想聽的話。
爲了祈求豐收，阜陽一直保留着在立春當天祭祀土地菩薩的傳統，盛大熱鬧猶如過新春。穗兒說上巳燈會時沒有玩盡興，便向沐紫凝請示要帶大寶和冷奕去城裡看熱鬧。沐紫凝本想叫上莫揚大家一起去，也好讓他散散心，只可惜莫揚沒什麼興趣，沐紫凝不想留他一個人，也就一起留了下來。立春這天，穗兒早早的起了牀弄好早飯，天剛亮就帶着冷奕和大寶去了縣城。近幾日身子疲乏，沐紫凝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摸了摸身側的牀，冰冷一片，看來莫揚很早就起了。
慢慢穿好衣服，一打開門就聽見樓下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沐紫凝滿懷疑惑的下樓，見院子四周的柵欄已經豎好，專門爲薔薇而搭建的架子也已經到了收工階段。莫揚始終埋着頭忙活着，一直都沒有看過沐紫凝一眼，又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沐紫凝已經起了。禾九在一旁幫他打下手，見沐紫凝下樓了，一個勁兒的朝她使眼色。只可以心意不通，沐紫凝始終猜不透他想表達什麼。
“動作夠快的嘛，這才幾天呢，就弄好了！”思忖片刻，沐紫凝伸着懶腰故作隨意的朝莫揚走了過去。禾九聽她這樣一說，趕緊接下話頭。“當然快啦，姑爺昨兒一晚上沒睡，光在這兒忙活了！”
“什麼？”沐紫凝驚愕不已。回想昨夜用過晚飯，莫揚確實又回院子忙活去了，她困得厲害，也就沒等他，簡單洗漱一番後就上牀睡了，一覺睡到現在。她本以爲他是早早的起了牀，卻沒想到他是一晚上沒睡。
“禾九，你先去吃早飯吧！”沐紫凝吩咐着，從禾九手裡接過木槌。禾九一眼就看出沐紫凝是在故意支開他，所以即便已經吃過早飯了，還是應聲走開。莫揚從沐紫凝手中奪走木槌，又是一陣敲打。和煦的春風輕輕撩動着兩人的衣衫，吹落了薔薇藤上已經乾枯的葉，卻吹不走兩人之間的沉默。
沐紫凝真的很想說點什麼，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又或者，她是一直在等着莫揚能說點什麼，哪怕是一句輕描淡寫的‘進屋去’也可以。
是念想太過強烈了吧，所以莫揚真的就輕描淡寫的說了這麼一句：“進屋去，我不用幫忙！”
漠然的一句話卻讓沐紫凝滿心酸楚。是，他不用幫忙，就像他明明心裡很難過也不需要人陪伴和安慰一樣。可是，她不是別人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她是要伴他一生的女人。
“莫揚！”突然抓住莫揚準備去拿木條的手，沐紫凝這才發現他的手心裡已經磨起了一片水泡。有的破了，皮皺皺的粘在肉上面。有的沒破，圓鼓鼓的積滿了渾黃的水。有的，連皮都不見了，能清晰的看到手掌那生紅的肉。“……去歇會兒吧，剩下的這點活兒交給禾九就可以了！”
終究，沐紫凝還是沒有說出那句話。她多麼想告訴他，別白費力氣了，這些薔薇是插不活的，所以搭了架子也沒用！可是，她怎麼能說得出口？她明明知道，莫揚是因爲她纔想把這院子變成一處唯美的花園。
“我沒事！”掙開沐紫凝的手，莫揚又是這麼一句。若是往常，沐紫凝肯定會轉身離開，可是今天，她卻突然動了氣。
“沒事嗎？明知道這些花插不活卻還在自欺欺人叫沒事嗎？明明裝了一肚子的心事寢食難安叫沒事嗎？明明……”情到深處，沐紫凝瞬間哽咽。“明明那麼想去尋找答案，卻因爲我而不得不留在這裡……”
“誰說是因爲你？”莫揚堅決打斷沐紫凝的話，本想再說點什麼，卻在看到沐紫凝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時瞬間語塞。
好吧，他就是見不得她傻兮兮自怨自責的模樣。這個傻女人，只要她一卸去堅強的僞裝露出柔軟的本色，就能讓他好不容易築造起來的堅實堡壘在頃刻間潰不成軍。
無奈的嘆了口氣，莫揚鬆開木槌，輕輕的擁住沐紫凝。“我沒事，只是心裡有點亂！”
他真的只是有點心亂，不跟她說，是不想她擔心。
“我知道！”沐紫凝撒嬌似的將頭埋進莫揚懷裡。“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心很亂，爲什麼不跟我說。就算我沒你聰明，也不一定能幫上忙，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一直在這裡，我還陪着你！”
“嗯，我知道呢！”聽着沐紫凝愈加濃重的呼吸聲，莫揚有些慌了。這個傻大妞不會哭了吧？
“你哭了？”後退半步，莫揚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慌亂。自從來到鷺灣，她就再也沒有掉過眼淚。這裡的寧靜和安定讓她心上的傷口慢慢癒合，曾經的傷痛也在恬靜的時光中得到撫慰。如果真是因爲他而讓她傷心落淚，那他可真是千千萬萬的不該。
“沒有！”沐紫凝撅嘴逞強，卻帶着濃重的鼻音。莫揚無言以對，卻也意識到畫地爲牢不光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她。
“唉，一晚上沒睡，好累呢，陪我上樓歇會兒吧！”拉長了聲調，莫揚故意將頭擱在沐紫凝的肩膀上，也沒有誇張的表現，只是將這幾天的疲憊展現出來而已。
“我忙着呢！”嘴上說着，身體卻率先做出反應。半攙着莫揚上樓，沐紫凝暗罵自己沒出息，卻因此而安了心。
吩咐阿勇去打熱水來給莫揚洗臉泡腳，沐紫凝又拿出紗布仔仔細細的將他磨出水泡的手包好。悶頭幹活的時候還不覺得痛，這被沐紫凝一包，反而把莫揚疼得齜牙咧嘴，忍不住問道：“你這紗布該不是用辣椒水浸過的吧？”
“是哦！”沐紫凝裝出被一語點醒的樣子，“這主意不錯，我可得好好記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呢！”
“你……”莫揚被嗆噤聲，悶着頭繼續泡腳。說來也神奇，這一盆子熱水，不僅驅除了疲憊，身體裡的奇經八脈都彷彿被熱流貫通了。躺在牀上，莫揚又恢復了靜默，只是神色間多了幾分滿足。
“餓嗎？要吃東西嗎？”沐紫凝在牀邊坐了下來，燦爛的陽光從窗口落入屋內，灑在她身上。微黃的光線在她周圍打下一片朦朧的光圈，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在南城的時候，他用命表得真心，得到了她父親的認可和肯定。受傷醒來，她好像也是問的他要不要吃東西。
莫揚突然就笑了！“你就不能問點別的嗎？”
“啊？”沒頭沒腦的一句倒是把沐紫凝給問住了，只能以茫然應對。莫揚笑着搖頭，從被褥下伸出手把沐紫凝的手拉了進去。
“冷嗎？”
沐紫凝搖頭。“已經立春了，不冷了呢！”
“吃早飯了嗎？”
繼續搖頭。“沒呢，一會兒去吃！”
“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習慣性的搖頭，突然覺得哪裡不對，趕緊重重點頭。“有呢，但是……你會回答嗎？”沐紫凝有些不確定。畢竟，他這幾天都不願意說話。
“你問問試試呢，說不定我嘴一遛就給回答了呢！”莫揚將雙手反枕在腦後半開玩笑的說着，心裡已經決定要好好跟沐紫凝聊一聊。畢竟，她現在是他最親近的人。
“哦……那好吧！”突然得到提問的權利，沐紫凝反而有些不適應。確實，她從胡老幺家回來之後就有一肚子的問題，甚至是剛纔都還有，可是當莫揚真的讓她問的時候，她卻不知道該問什麼了。
問他現在是不是覺得很迷茫嗎？因爲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裡。問他想不想去尋找自己真正的親人嗎？問他是否是因爲她才留在這裡的嗎？這些問題……有意義嗎？
思忖片刻，沐紫凝笑着搖頭。“不，我現在不想問了！”
“嗯？”莫揚甚是錯愕，沐紫凝再一次肯定點頭。
“嗯，不想問了！但是，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呢！”緩緩往下貼着被褥，沐紫凝就這樣趴在了莫揚身上，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悶的。
“莫揚，等孩子出生後，我陪你一起去找答案吧！你別擔心，不管你的家族是什麼樣的，你的家人又是什麼樣的，都不會影響到我們。你就是你，不管是叫什麼名字，又是爲什麼會被人追殺，你都是你，是我沐紫凝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所以，等孩子出生後，我們一起去找答案吧！找你的根，找你真正的家人，去尋找當年的真相！或許，因爲時隔太久，線索太少，我們需要抽絲剝繭尋找很久很久，又或許，我們一直都找不到，可是沒關係，你還有我。縱使你失去一切，哪怕是失去莫揚這個名字，你都還有我。所以，別害怕！”
沐紫凝說完後，莫揚很久都沒有說話，他沒想到這些天苦苦隱藏的心思這麼輕易就被沐紫凝看破。他的擔憂、他的惶恐、他的浮亂、他的茫然，她都看得那麼透徹。
“好！”短短一字，卻沉澱着莫揚所有的感動。是啊，幸好，我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