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三)

京城,林府。

從清晨起就有着絡繹不絕的人往府內涌來,其中有在京的官員,有多年鎮守邊關的士兵,還有市井的販夫走卒,無一例外地趕到林府中,爲林氏長女染衣點一柱清香,送最後一程,時有掩面者,暗泣一聲,幽幽得輕道一聲遺憾。

就在林府下人紅着眼眶,在院裡院外奔走之際,府外又停下了一輛輕便的馬車。衆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過去,並非是這輛馬車有何華貴異常之處,而是那趕車之人,身材魁梧,左臉之上,從眼角延伸到下顎,深深兩道口子,沒有任何包紮的傷口上只撒了點藥粉,不曾完全癒合的傷口可見其腥紅的血肉,可怖之極。

剛下馬車就看到眼前這幕,所有人都在用奇異的眼光不時打探着樓盛,歸晚顧盼一轉,正欲喚樓盛,卻見其帶傷的側臉肌肉微顫着,拼命壓抑着什麼,完全沒有在意到周圍人的反應。

“何苦……”不自覺地,歸晚輕呢,聲調略有哽澀。

何苦……明知來了也是在未愈的傷口上更添傷,爲何還要來呢?猶記宮中出來那一日的深夜,半月似勾,夜露沾衣,樓盛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口中喃喃自語有聲,直到見到樓澈,才伏身跪地,血跡如漆的衣服,創痍滿目的臉,都藉着一跪之勢,掩入了稀落班駁的樹影裡。連從不露聲色的樓澈都透出些哀痛之情。

而後,樓盛獨站於院中,樓澈孤坐於書房內,靜默地度過一夜。第二日,主仍是主,僕仍是僕。

“樓盛……”喚回他的心神,歸晚跨進林府的門檻,卻發現他依然傻愣愣地站在門外,任由打探和流言在旁盤繞。黛眉輕挑,忽瞥到他眸中痛色,乾涸的眼眶空蕩一片。

本不應該帶他來的……是樓澈說,讓他送最後一程,不然會後悔其半生。一句不悔,換兩次心痛……

心微微酸澀起來,歸晚跟隨林家僕人往內堂而去。入目皆是縞素,悽清甚然。

染衣之死,換來三日的平靜,似又滌清了一切……

出宮之時,林瑞恩守於玄吉門,林染衣守於玄育門,聽皇后之言,避開了林瑞恩,對樓澈來說是幸,對樓盛來說卻是刻骨銘心的痛……兩者之中,何者爲重?

她越來越迷惑,世事無全,無常,無理……耳聽眼見都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正如樓澈近三日來所說的解釋,當初他在宮中遇圍,打算從皇宮暗道中脫身,當時的情形怎容他扔下螢妃,扔下她,皇上的矛頭會立刻轉向她。他對她情愛不再,信義尚存,答應照拂她平安,就不會在危難時撇下她。帶着螢妃逃出宮,馬上叫人通信於相府,還沒聽到任何答覆,相府已被團團圍住,他在蕈園苦侯三個多時辰,眼看京城即時就要禁閉,纔不得已離開京城……

這些話解了她近半年的疑惑,心中梗塞不在,卻分外多了一份哀涼,如今這一切,都是用染衣的命換來的,這份解釋是血染巾幗的成全……

沉思着,繞過了內院,大廳處低低地氤着啜泣聲,黑色棺木居中,棺上篆刻着沉寂深重的“福”字,越過重重人羣,歸晚愕然地看向守在棺側的人影。

林瑞恩靜站靈堂一側,表情比平日更清冷了幾分,堂內光線稍爲昏暗,牌位旁的微弱燭火映過他波瀾不興的瞳眸,除了默然,就是漠然。

歸晚越過幾人,徑直來到堂中,敬上一柱清香,看嫋嫋淡煙在眼前浮過,眼前的雪白似乎化成了一片,籠罩過來,在這純白一片中,偏鑲入一道亮黃,原來堂正心擺放着一個長匣,只消一眼,歸晚就猜到其中供着的,是皇上剛發的聖旨,聲稱林氏長女猝死於重疾,並追封林染衣爲“護國公主”的手諭。真實……到底給掩埋在這長匣中了,無人開啓。

“染衣……”緩放下上香的手,歸晚仰首看着牌位,“多保佑他吧……”

那個從不流淚的莽漢子在爲你哭泣,你可聽見了?染衣……

“夫人。”林瑞恩邁上前幾步,一身素白的孝服襯着他有如謫仙,對上歸晚側頰相望,“能否請夫人移步後院說話?”

他堅毅非常的神態告訴歸晚不能回絕,歸晚不置一詞,隨他安靜地退出靈堂之外。輕風不識愁滋味,吹面似帶三分甜。在後院停下腳步,滿院菊花,花盛而蒂不落,隨風瓣舞,明然淡雅。

“姐姐最愛菊花,說菊花高潔,就像凡俗人士不屈就奉承而有骨氣。”

迎上他半鬱半淨的眸子,歸晚從中探到了名爲“傷痛”的情懷:“將軍……”就像對着樓盛一般,她無法開口安慰什麼。

“家父酷愛兵法,一生戎馬生活,盼後世繼承其志,可是第一胎生的居然是女兒,爲此,家父半年未曾進家門一步,後來在外生了我,帶回家中,從小,姐姐不曾得家父半絲疼愛,可是姐姐好強,事事爭先,女兒家的東西全舍了,明明是女兒之身,偏學的是男兒之志,”林瑞恩踱到菊花之前,伸手襯起一朵似煙火半盛之菊,“姐姐遵守的是林氏家訓,一生爲國,征戰沙場,抵禦外敵,護衛皇權……”

林氏之血,應該是在沙場抗敵之時流,是該保家衛國時流,這血肉之軀,都是爲君而存,爲民而存,爲國而存……

微微惻然,歸晚怔頓半晌,低頭看着菊色滿院,有所悟道:“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默然地看了歸晚一眼,林瑞恩滿臉的蕭肅:“朝廷君臣不和,則必權勢分裂,上下不能同心,視爲國之大忌。弩族居極北之地,虎視耽耽,邊境不可一日放鬆,幾處藩王擁兵自重,朝廷難以管制,朝堂內六部衙門均看樓相臉色,而新提拔的近臣則聽命皇上,想要改革體制,如此僵局,以此長久,於國不利,夫人……以後又該當如何?”

聞此一番話,歸晚滲出冷汗,這局勢在她心中是有譜的,但是從沒有像此刻如此清晰過,林瑞恩說的是她極欲逃避的問題,這局棋,下到這一步,該如何繼續走下去。朝堂之上沒有和局,最後只能分出勝負,輸者是誰?勝者又是誰?

看看眼前冷俊的將軍,她突然發現,他是隻沉靜的老虎,他冷眼看着一切,紋絲不動,手握三軍,心止如水,他不是不懂玩權,而是不想玩權,鄭鋶和樓澈的心放在了朝堂上,而他的心,恐怕是留在了浩瀚的蒼穹之上,手中之劍,非是爲己,非是爲權,爲民,爲國而已,這就是軍人的驕傲,他的功,他的偉,都是站場上一刀一劍拼殺而來……

這滿院的菊花,猶似林氏的象徵,不屈不折,潔然傲立。

“將軍的意思……是忠於皇上,決無二心嗎?”悠淡地開口,歸晚瞳中映着他白潔一身。

“是……”沒有半絲猶豫,林瑞恩應聲,“夫人,我知道你處身爲難,但是,你對樓相……和皇上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希望夫人爲京城之中的大小官員,爲邊疆之地的百姓多考慮三分……稍緩爭鬥,林某也不希望,終有一日,要揮劍指向樓相,指向夫人……”

這番話,本是一輩子也不會出口的,可是染衣之死,卻清楚地昭示了朝廷未來的前景,血色茫茫。望着這時近初秋之色,他不禁慨然,能爲明主效忠是其一生之志,年少時曾經鎮守過邊疆,對那裡的百姓也生出了濃厚的感情,他對這片土地有了榮辱與共的使命感,見朝廷紛爭愈見慘烈,他也面臨選擇,當今皇上雖不能算明君,但是忠義二字他決不能拋棄,這是他身爲林氏將門的錚錚鐵骨。

士不可無節,將不可無義。

瞠目以對林瑞恩,歸晚感到一瞬間的窒息,這話後之音分明是讓她勸服樓澈放權,脣畔扯出苦笑,樓澈之意已決,誰能撼動半分?權勢在握,又豈能輕易罷手?自己到底該如何做?

在頗爲明媚的燦爛朝陽下,林瑞恩沐浴其中,光影無限擴大着,歸晚半合上眼簾,避其光芒,須臾睜開,瞳中一片明清。

“將軍,請給我一年時間,如果我不能化解這僵勢,那麼一年後,我遠避他鄉,離開這是非之地。”

似是沒料到她說出如此壯志之言,林瑞恩明顯微頓,臉色有所緩和,但又帶上一點擔心。

話已說完,歸晚頷首,道了一聲安,離開這菊院之地,向外而去。

“夫人……”一聲低喚又定住她的身形,這音調似比剛纔柔和不少,一時間她也不知該不該回頭。

“如夫人有何困難……林某仍是那個爲你拾帕之人。”

梅影似疏,浮香黯然,他願意爲她折腰拾帕……此情此景,沒有半刻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