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風雲(一)

大殿的光華照在兩人身上,一瞬間,本是熱鬧紛繁的宴會呈現了一瞬的停頓,文武百官的眼神都膠着在兩人的身上。更有甚者,立刻認出了歸晚是弩族王子的畫中人,吃驚不已,呆楞當場。

從歸晚進門之始,管修文似乎就失去了感知,從沒有想到過,歸晚的美,就這樣直然地展現人前,那種勾魂攝魄的異魅,在燈光的渲染下無限地擴大着,驀然驚醒,想起上一次自己的癡迷之態給端王發現,因此被他抓住把柄,忙一整臉色,還有一些放不心,望右邊上首看去,入眼的卻是端王手晃玉杯,眼神迷醉,管修文暗訝,難道他也……仔細一看,心底悄悄浮起喜意,端王所看之人,分明是螢妃,原來如此,端王啊端王,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們是可以做盟友的。由不住,輕笑出聲,一分醉意三分輕狂。

終於走到宮殿中心,螢妃往着皇座的臺階而上,歸晚挪步來到左邊。

坐在席間的樓澈輕茗一口蠱中美酒,據說這新釀之酒有個名字,叫“妖娘”,入口清醇,後勁十足,讓喝酒之人,不知不覺沉醉,他從未醉過,連喝三口,淺笑着,注視着歸晚走來,朦然間,就把視線定止在她身上,瞳眸漸然深邃,那酒勁慢慢發散,滲入四肢百骸中,胸口灼熱無比,一直燒到腦部,周圍的聲音都突然聽不見了,只留下那一抹嬌嬈的顏色,賽過了世間一切春色。

皇宮的世界是與外面隔開的,這裡的華麗,迷離,靡靡之聲,之色,之情,都是脫離了世俗的標準一般,散發着罪惡的甜美,引誘着人走過道德界限。

百官席間一文士輕搖手上羽扇,小弧度地搖着頭,低語暗歎:“禍水殃國,想不到竟然還有兩個。”大口灌下一口酒。

“將軍。”壓低聲音喚身邊人,卻發現林瑞恩只耳不聞,眼神渙散,百感交集似的複雜。文士蒼涼一笑,嘲諷的成分居多:“將軍,你忘了,我曾說過,女人的美麗一旦成爲武器,那就是可怕的事情,引來的必然是慘劇嗎?”

身軀一震,林瑞恩回過頭來,浮現出愧色,苦笑一聲:“軍師提醒的正是,受教了。”不敢再把視線投注在那邊,別過臉,正襟危坐着。

“皇上。”一聲悠長的聲音把注意力全吸引到了皇座旁,百官擡頭,往皇后方向看去。

盈盈輕拜,皇后雖沒有像歸晚,螢妃那樣傾國之色,但也是千里挑一的美女,姿態嫺雅不同一般,自有一種雍容華貴之感,啓口道:“皇上,我對樓夫人的風姿十分傾慕,能否讓她與本宮同席。”

皇后本就後宮之首,官宦女眷陪席也有先例,皇上儒雅地一笑,正欲點頭,左下首突然驟然一聲:“不行。”

厲聲回絕,四下譁然,百官停下手,看向當朝首輔。

樓澈看向皇后,語氣緩和下來:“皇后娘娘美意,可惜歸晚身弱,照顧娘娘多有不便,還請恕罪。”嘴裡說着恕罪,態度上卻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

皇后有些訝異,沒有表現在臉上:“是本宮考慮不周。”樓澈實權在手,連皇上都要忌讓三分,她又怎麼會在這種小事上與他過不去。

雖然意料中是應該這樣結尾,此事還是帶給百官小小的震驚,對今天樓澈的舉動頗不解。雖然手握重權,樓澈平時決不會與皇家有任何衝突,更不會攜權相脅,今天爲何會爲了這樣一件小事當面頂決剛重掌鳳印的皇后。

只有林瑞恩隱約間猜到了樓澈的心思,雖然是君臣同樂,但是那皇座的玉階就是一道界限,踏上玉階,是君,站在階下,就是臣。樓澈再有權,也不可能走過那道檻,那不是一道普通的界限,那是一條跨越不了的鴻溝。今日之事,如果發生在以前,歸晚坐到皇后身邊也不是意義重大的事,但在經歷了君莫亭那詭異的一幕後,想必樓澈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歸晚踏上那玉階半步。

一手執蠱,一手在席間輕輕把歸晚的手握住,樓澈調整呼吸,平復着有些亂的心神,隱含冷意地看向上方,輕輕轉動手中酒杯,剛纔是怎麼了?一想到歸晚要踏上那玉階,他就剋制不住地憤怒和恐慌,手上用上些力,把歸晚的手抓地更緊些,覺得今晚真是一片混亂,酒喝多了嗎?

普通一場宴會竟然因爲一個小小的插曲,變得暗涌潮動起來,即使歌舞伴興,席間衆人妙語連珠,也掩飾不住玉階上後宮紛爭的氣味,和階下政治風雲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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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你先去錦祥殿等着,我和樓夫人有些話要說。”站在暮色中,皇后轉頭對身邊太監吩咐。

肥胖的臉上光滑無比,擡眼瞬間一閃而過詫異之情,退了一步,恭敬道:“是,皇后娘娘。”帶頭向前走去,不一會兒,拐彎走入其他宮殿之內。

歸晚看向故意和宮女隔開距離的皇后,輕問:“又有煩心事嗎?”

“這皇宮本就是是非之地,無一日太平。”感傷的語氣出自口中,皇后連笑容裡都有了幾分疲憊,可惜被黑暗吞沒,就這樣被隱藏了。

“所以纔要如此小心,連說話也防着所有人?”歸晚漾出似諷般的笑,在淡漠的空氣裡陰柔難測。

“你以爲我願意如此嗎?”皇后慢慢地挪動着步伐,看着這宴會散後就冷清的官道,有了種人走茶涼的感受,“你可知道,剛纔的李公公是你夫君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如果不把他遣走,我們今天所說的話,只怕連語氣,明天都會如實地傳到相府去。而這裡的宮女,我也不知道該信誰了。”

突然沉入了黑暗一般,一片寂靜無聲,好半晌,歸晚才幽幽開口:“已經重掌鳳印,爲何還是這樣舉步維艱?”

“鳳印是死物,沒有實權,又能如何,在這宮中,跟紅頂白是常例,沒有實權的鳳冠,跟普通頭冠有何不同?”哀哀一嘆,一國之母道出宮中隱患,黑暗中看不清歸晚的表情,也不見她接口,蒼然一笑,“我這鳳印能重回手中,已是萬分慶幸,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說一聲謝謝。”

突然停下腳步,一雙玉般纖手伸到皇后臉頰前,輕輕撫過,承接了一滴炙熱的淚珠,歸晚似嘆息地陳述:“爲何落淚?”

伸手握住歸晚的手,皇后壓抑不住涌動的情感,聲音戰慄着:“妹妹,在這後宮,我已無一日可以安睡了。”

在這麼沉寂的夜晚,歸晚聽到了十幾步外宮燈裡蠟燭燃燒的聲音,嘶嘶的吞吐聲一般,心底一陣涼意,把手從皇后溫熱的掌裡抽出,淡淡道:“要想安睡,先得平靜自己的心,太過奢求,只會使自己不安。”

皇后苦笑出聲,澀澀的味道染開,哀然說道:“歸晚,我已是身爲母親之人了,你體諒我的心情,就算不爲自己,也得爲孩子拼一拼啊,誰讓他生在帝王家呢。皇上獨寵螢妃,已經不再臨幸其他妃子,就算她此刻流產,以後呢?誰又能保證以後的事?”急促的話語像在申明什麼一般。

剛纔的那聲“妹妹”不知有幾分真實情誼,歸晚一笑了之,但是此刻的這聲“歸晚”,她卻不能漠然視之,這聲語氣像極了在世時的母親,黑暗中看不清楚表情,更讓她有了一種錯覺,一聲哀嘆在心底化開,這聲呼喚觸動了她的傷懷。

“歸晚?”以爲她沒有聽清,皇后再次輕喚。

“好了,你現在只是欠缺的是後宮實權而已。”晃動袖擺,歸晚又重新邁開步伐,優雅的步調在黑暗中沒有發出一點異聲,“放心吧,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幫你的。”

皇后跟了上來,要說感謝的話,又覺得會褻瀆了歸晚,只能把一切哽咽在喉嚨中,沉積在黑暗裡。

兩人相對卻無言,走不多時,已經看到了偏殿,燈火通明,人聲傳動,兩人停下腳步望去。

看了許久,歸晚揚起笑,輕問皇后:“那兩個妃子是誰?”

“是麗妃和印妃,聽說祖上是親戚,所以在宮中常結伴。”想以前,皇上對她們倆,一個嫺熟,一個嬌媚極爲喜愛,現在卻也落得個獨守宮殿的下場。

歸晚淡笑如梅,細細觀察了一會,驀然感嘆道:“這皇宮之中,倒各個都是人物。”

“這印妃心直口快,倒也不招人厭,只是在這後宮中能存活下來,也頗不容易;那個麗妃孱弱溫淑,在宮中倒沒有什麼大的起伏。”一一爲歸晚解釋,詳細無比。皇后轉過頭,卻發現歸晚根本不在聽似的,盯着前方看。

“那個公公是誰?”玉指一點,歸晚指向前方正奔波着的一個紫袍太監,偏頭作出請教的樣子。

皇后一眼看去,卻認不出,想必是宮中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正要搖頭際,旁邊的貼身宮女開口道:“那是德宇,樓夫人。”

“哦?”歸晚眉輕挑,顯出興趣的樣子來,示意宮女繼續說。

“德宇好象是十四歲進宮的,在御乾殿當差,已經在宮中十年了,據說他以前也是個讀書人家出生的,可是家裡太窮了,他平時很省的,都把月俸送回家。給他的弟弟妹妹們過日子。”宮女把她所盡知的都說了出來,德宇雖然是個小太監,但是長得眉清目秀,人緣又好,宮女們都很樂意幫他一把。

歸晚似笑非笑,擡頭仰望一下烏黑的天空,半點星辰都沒有,有些失望,回頭道:“皇后娘娘請留步吧,後面一段路就由那個德宇爲我帶路吧。”

皇后輕點頭,雖然不知道她爲何會突然看中那個小太監,但是也沒有追問,讓身邊宮女前去叫喚,她凝視着歸晚道:“你失望了嗎?我竟也是個爲爭權奪利使盡手段的人。”

聞言,歸晚回眸注視皇后,突然發現,她似乎真的瘦了,體諒地一笑,悠然道:“富貴權勢,誰又能漠然視之呢?我沒有資格批評你。你就放寬心吧。”

聽到她這麼一番話,心靈得到了救贖般,哽在心中的刺也沒了,皇后低泣:“歸晚……”看到走遠的宮女帶着紫袍太監小跑而來,忙以袖遮臉,掩去失態。

宮女和德宇走近,先向皇后行禮後,又向歸晚請安,果然是文質彬彬的樣子。

由偏殿到官道馬車停放處不遠也不近,德宇端正地走在暗沉的青石路上領着路,心裡有些納悶,不清楚爲何這樓夫人要他帶路,不敢稍有無禮,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進宮幾年了?”悠長的聲音在沉沉的昏暗中顯得異常突出,能沁入心底去似的。

腳步不停,他依然維持着同一的速度走着,嘴裡答道:“十年了。”

“家裡人生活好嗎?弟弟妹妹們都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吧?”歸晚含笑低問,這有些涼意的通道也因爲這句話平添三分溫情。

不由地緩下身軀,德宇明顯怔了一怔,隨即又低頭,恭敬地道:“謝夫人關心,都還好。”

輕輕一聲嘆息逸出口,歸晚眸光顧盼流轉,似有愁苦攏上心頭,德宇擡頭正好瞥到,心微微一動,不知爲何,突然很想開口問對方,有何不愉快之處,這衝動硬是被他憋在心底,一邊,冷汗淋漓滲出來,在大殿,他早就見識過這樓夫人帶着魔性的絕美風姿,此刻面對,才知有多動人心魄。他已經六根俱淨,不算男人了,還有種情緒被她牽動的感覺。

在宮中多年的直覺告訴他,這事透着詭異,忙不迭後退一步,肅然地低頭。

讚賞地看向對方,歸晚暗忱,自己果然找對了人,剛纔看他奔波在偏殿,有條不紊,靈活機動,說明此人心思縝密,又機警伶俐,此刻一看,竟還謹慎小心,果然是人才。輕笑一聲,她婉然道:“進宮十年,仍然只是個小太監,不覺得委屈嗎?”

不等他搖頭,歸晚接着道:“只要能在宮中得勢,就能給家人多些依靠,難道這不是你當初進宮的初衷嗎?李公公得我夫君賞識,短短几年已經是總管了,難道你不想一步登天嗎?”

這聲音本來就有種安定人心的悠然,聽到耳裡,只覺得心輕飄飄的,德宇一慌,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給煽動了,宮廷鬥爭的慘烈不是一般人能經受的,擡眸間,忽然看到歸晚身子晃了晃,似有不適的樣子,情不自禁伸手扶住對方,輕攙着歸晚的手腕,溫膩細滑之感握到手中,一涼之間,從歸晚手上滑落了什麼,自己的手上多了一樣東西,藉着暗朦的宮燈細看,是一串珍珠手鍊,在宮中煉出的一雙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這是價值不匪的珍寶。

“德宇公公,我同皇后情同姐妹,她一人在宮中,寂寞無助,還請公公多多照顧。”說完,歸晚竟輕輕行禮,不給他機會把手鍊還回。

德宇哪裡敢接受這個大禮,慌張起來,內心苦苦掙扎,他家境貧寒,爲了家裡生計,出賣了一生,此刻,難道又要爲了財寶出賣靈魂了嗎?手裡的珍珠鏈還帶着歸晚的餘溫,從手心裡傳遞來,溫熱他心的同時,又刺了他一針,看着面前這盈盈女子,知道她軟硬兼施,還用上了心理戰術,幽幽一嘆,只在心裡說道:罷了。

就讓靈魂沉淪在這孤寂的黑暗中吧。

“樓夫人,有什麼吩咐就說吧。”連聲音都因爲下了決心而堅硬了幾分。

波光流轉,歸晚嫣然一笑,異魅流露,清豔無雙:“公公,記得今日之事不可言與第二個人知曉,以後公公自會平步青雲,在宮中多多照拂皇后,宮中的其他動靜立刻告之我,尤其是……”話音一頓,她接道,“我想公公應該很清楚纔是。”

德宇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透,點頭答應。

“公公,最重要的一點,你千萬記住,此事不可讓樓相知道。”

微微一楞,德宇看着對方,想了片刻,捏着手中鏈子,毅然地點了點頭。

這裡說完,兩人若無其事地向前繼續走,心情頗爲複雜,德宇的步伐都有些沉重,歸晚不言不語,直到來到偏殿外,看到馬車,歸晚含笑回頭道:“謝謝公公送到此處,歸晚感激不盡。”

知道她這聲感激不盡所指他物,德宇默然接受,看着歸晚遠去。

“怎麼這麼晚,皇后又拉着你說話了?”樓澈站在車旁,溫潤的眼神裡帶着酒意,淡淡的情感流動着。

歸晚越走越近,臉上的笑意卻慢慢斂去,取而代之是一種落寞和沉寂,看得樓澈一慌,忙問:“怎麼回事?”

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她反問道:“夫君大人,知道後宮是什麼地方嗎?”

“什麼地方?”這個女人啊,總是有着琢磨不透的行爲模式。

低低淺淺的笑化開,歸晚笑語:“那是女人的地方,是男人不能插手的地方,所有的問題都該女人來解決的地方,你知道嗎?”

樓澈啞然,不知如何接口。似乎隱隱有所不安。

笑容淡淡地消失於脣邊,歸晚轉眸,望向來時的方向,顯出好無辜的樣子,低問:“明知不該爲而爲之,稱之爲‘勇’,明知不能爲而爲之,應該稱爲什麼,你知道嗎?”

樓澈心微微一悸,伸手輕樓住歸晚的肩膀,知道她心裡有了結,還沒有勸慰,歸晚卻擡起頭,水漾的眸子裡深幽無比,輕聲道:“那稱之爲‘罪’。”

“今天的我,一定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誘使他人犯罪者,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