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這裡是鳳棲坡,站在這裡,可以把整個山谷映在眼裡,天色早已暗了,眼下黑茫茫一片,似乎是個無底的黑洞一般,什麼也看不清,他定定地站着,許久許久,到底有多久了?

風很大,咆哮般地刮過耳邊,其他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她在哪裡,在谷底出事了嗎?一想到這些,他的心就很痛,想是缺了一塊,痛得他刻骨銘心,痛得他無法思考,只能無助地失神地深深凝望着谷底……

那一天,遇見她時,也是這樣很暗的黑夜……

……

戲班要進皇宮唱戲,班主興奮無比,說什麼昆圓戲班從此就是天下第一的戲班了,戲班中的任何人,都顯得異常快樂,只有他,無法融入快樂中。

他出生在一個沒落書香門第,從小生活甚是清苦,也許是受到父親影響,他本性無慾無求,人人誇獎他親切清澈的氣質,又有誰知他內心也如水一般,透明,無我,任何人都是水面的倒影,人走開了,也就消失無痕了,一直以來,他在追尋,自己想要什麼呢?到底什麼人能在他的心中長留印痕呢?

皇宮宴會開始了,他遠遠地躲開,找了個清靜的地方看書,沒有想到,竟然看到了宮闈中最禁忌的一幕,等待他們的離開,他剛認爲麻煩遠離了,就遇到了她,黑暗中,看不見她的臉,只是她的聲音清脆,淡然,自如,讓他有點喜歡。

你願意離開戲班跟我走嗎?

她說出了他當時最想做的事,戲班的環境他已有所厭倦,早已決定報考科舉,也許做官會非常有趣吧,當時的他是這麼想的。

前途變的一片光明起來,心裡波瀾不驚,並不高興,只是單純地接受,改變環境也許能找到自己想珍惜的東西吧,他一直這麼堅信着。

那個改變他命運的女子叫歸晚,人人都說她是個大美人,最初的他是沒有注意到的,他只是很喜歡聽她的聲音,清清的,淡淡的,帶着讓人難以抗拒的優美動感,聽得習慣了,竟然讓他有了想念,每天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也是件賞心悅事,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的聲音讓他有了牽掛。

想起在梅花林中看到她的那幕,他才真正明白美人的含義,春意燦爛,她笑如春風,淡怡動人;夏木蒼翠,她靜如雨石,幽雅可人;秋葉幽憂,她悠如夜月,明淨醉人;冬雪慘淡,她傲如寒梅,清暉怡人。

那一夜,他夢中也進入梅林之鄉……

什麼時候起,梅花酒的香味縈繞鼻尖,難以忘懷?

什麼時候起,他下筆觸情,吟念春思,難以捨棄?

什麼時候起,他如鏡水之心常泛漣漪,難以平靜?

他本是無慾無求的,遇到她後,卻有一種自己也難以明白的眷戀,她常問,他沒有自己的信念,如何進官場,心底隱隱有個答案呼之欲出,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到底是什麼呢?他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

上天懲罰他了,當時的一鬆手,就傳來她墜谷,生死不明的消息。聽到消息的一瞬間,他大概已經死了,心都痛得不能跳動了,這時候才明白,他明如鏡水的心原來也是會痛的……

不想再嘗試那種通徹心肺的感受……他靜靜地看着谷底,他等待着,隨着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確定自己的心,十九年來,他第一次產生如此的慾望,自己越來越貪心了吧,本來只是想聽她的聲音,漸漸地想欣賞她的美,後來想伴在她的身邊,現在……他多麼想得到她……

他想笑,想放聲大笑,他找到了自己的堅持,自己的珍惜,明淨的心從此不再空蕩;他又想哭,想傾聲大哭,原來不知道,情的滋味如此酸澀,如此苦悶難言……

“找到了,找到樓夫人了……”耳邊驟然傳來的聲音,震醒了他混亂得幾欲瘋狂的神志,腳不聽使喚地往人聲傳來的地方走去,早已麻木的腳一步步加快速度,小跑起來,嘈雜的人聲中,他聽到自己的心跳,有力的,平穩的,他的心又跳了,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跳……

他找到了,找到自己想要珍惜的……

他想要的是……

*

“找到了,找到樓夫人了……”士兵匆匆忙忙地跑到谷的上坡大聲喊道,欣喜的聲音瞬時傳遍鳳棲坡。

聽到這句話,樓澈的臉終於鬆動下來,先是高興,接着擔憂,轉而又有了點憤怒之情……臉色一連三變,情緒波動不定,還沒等其他士兵意識過來,他已經飛快的奔了出去,直往谷崖邊跑去。

天色纔有點微光,谷邊一陣騷動,找到樓夫人,全谷的士兵都感到由衷的高興,兩天沒睡了,終於能休息了……看到樓相神色紛亂地衝了過來,都自覺地讓出一條道。

谷崖邊坐着剛被救上來的歸晚,頭一次看到她如此狼狽的模樣,衣服有些破亂,容色蒼白,心微微一痛,針刺的感覺蔓延到全身,臉色沉鬱,本來打算狠狠罵她一頓,看到現在如此狀況,滿腔的鬱憤竟只能化爲一聲長嘆,低身摟過她,抱進懷裡,柔聲問:“受傷了嗎?”

這句話,如此簡單,卻溫和地不可思議,不知爲何,這一聲像水一般,只有一滴,卻滴進歸晚的心裡,化了開來,臉色複雜,百轉柔腸,還沒反應過來,看到樓澈心疼地伸手在她臉上輕輕撫過,才知道自己已經流下眼淚。

一滴,兩滴……不停地劃落淚珠,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何而哭,是生死之間的恐懼?是無力無助的悲哀?還是……

看着她無聲地落淚,又是一陣心悸,伸手撫過淚水,想爲她檫去憂愁和恐懼,卻在觸手之際,感到炙手的疼痛和燙,那淚水,好沉……

輕摟着她,不在乎身旁早已詫異一片的眼光,樓澈感到心陣陣慌亂,正想抱起她回身,突然注意到谷崖邊的士兵又背上一個人,那就是和歸晚一起墜谷的男子嗎?看着他被救上來,眼神一瞥,淡銀色的光芒映入眼簾,他受傷的手上似乎綁着歸晚的髮帶,凝視半餉,看到他的臉,一怔,這不是林瑞恩嗎?

對上林瑞恩的眼神,頗爲冷淡,此人和他一樣的重權在握,可惜他常年在關外,兩人並無任何交集,心下一轉,有些詫異他和歸晚在一起的原因,可惜現在並非深究此事的時候,樓澈冷靜地開口道:“林將軍,傷無大礙吧?”

如霜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僅是輕點幾下頭:“沒事。”不自覺地,眼光移到那纖細的身影上,看到她因爲聽到聲音而回轉的臉,上面竟然隱然帶淚,一震之下,臉色乍變。

“林將軍,”歸晚輕掙開樓澈的懷抱,對於剛纔的哭泣有點不好意思,禮貌地對着林瑞恩微笑道,“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不明意味地又點了兩下頭,被她淚水所震,他無法移開眼光。

“林將軍,”樓澈冷然的話語打斷他的凝視,林瑞恩對上他無波的眼眸。

樓澈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開口,多少有些不甘,但也有幾分感激之情:“林將軍,你救了內子,我感激萬分,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可開口,我欠你一個人情。”

林瑞恩並不回答,面無表情地站着,似乎剛纔的話跟他毫無關係一般,一羣大夫早就侯命着,乘着此時趕上來,紛紛圍攏林瑞恩,檢查傷口,處理傷勢。

對於他的不回答,樓澈也並不着惱,林瑞恩是出了名的冷漠,自己已經許出了承諾,並不管他接不接受,感到谷上一陣清風吹過,忙把歸晚拉到身前,她掉下山谷,現在正是清晨,天氣陰冷,怕她身體不適,他樓過她,轉身要回營帳。

剛轉過身,才發現後面站着一個少年,見到他,樓澈和歸晚都是驚了一下。

歸晚從被救上谷後,一直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尤其是剛纔哭了一場,似乎哭走了很多東西,心裡空蕩蕩的,像木偶似的被牽動着,生死間徘徊一圈,真是恍如隔世一般,轉頭看到少年一瞬間,她被驚醒了,難道真是隔了一世嗎?

少年怎麼變化如此之大,冷然地站在風中,風吹起他的亂髮,凌亂如絲,清秀的臉龐竟然生硬了幾分,他表情落寞,說不清的抑鬱,清澈的眼神此刻深沉無比,一望無底,臉上早已沒有昔日如水笑容,沒有任何表情地站着,流露出堅毅的氣質。

驚詫於他驟然的改變,歸晚啞然道:“修文……你怎麼啦?”

被那一聲清淡的聲音喚起,管修文一陣喜悅涌了上來,他已經站了許久,看到她落淚,她茫然,她心不在焉,他盡收眼底,但是她沒有注意到他,他等着,終於等到她的輕喚。

一剎那,好像聽到了冰破裂的聲音,歸晚睜大眼,看着那少年露出以前那種親切的笑容,如水清澈,先前的凌厲似乎是假象,少年還是那個少年,沒有改變,舒了一口氣,歸晚心安了點,剛纔那個管修文真讓人有點害怕。

少年開心地笑了,發自內心的,走向前一步,溫和道:“你沒事嗎?沒有受傷吧。”等歸晚明確地搖了兩下頭,他心安了,淡笑不語地注視着歸晚,隱含着一種複雜。

真正感到震驚的,是樓澈,看到少年的一瞬,他就感覺到某種奇特的感覺,這個少年的心境發生了大變化,纔會變得如此怪異,如此可怕。身上帶着如刀刃般的凌厲,眼神中多了一份銳利和專注,注意到他看着歸晚的眼神有些癡癡的,太過於深沉,心下不悅,心裡多了一絲煩躁,啓口道:“管修文,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說完,扔下衆人,帶着歸晚向營帳走去,同時吩咐大夫進帳爲歸晚診療。

看到他們遠離,管修文剛纔還清澈的笑容頓時斂去,站在風中,冷冷然,看着那個牽掛的身影,心裡百感交集,沒有比剛纔更深刻地感受到,他需要權力,需要財富,需要地位,突然間,他涌起無限的慾望。

想擁有可以抗衡樓澈的力量……才能接近他的渴望……

鳳棲坡上又是忙碌一片,士兵們處理着各項瑣碎的情況,營帳內大夫進出不停,谷上士兵休息無數,一個少年站在風中,遺世而又孤獨……

天開始亮起來,可惜沒有人擡頭,沒有人發現,天空早已是風起雲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