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鉞來到偏室,溫之瑤仍在窗邊坐着,不過一隻柔荑卻浸在銅盆裡,擺弄着什麼,幽暗的房間內晃起一團彩色的光焰,緩緩移到他身上。
“我小時候,因爲怕引火,晚上都不敢點燈,就琢磨起各種各樣的光。”不待慕容鉞發問,溫之瑤便輕輕開口解釋:“後來發現,把銅鏡放在水裡,再去照月亮,會有彩色的光,很漂亮、很虛無……就像孃親當初執着的情愛。”
“那個女人,是貴妃家的遠親,不論溫謹出於什麼樣的考量娶她爲平妻,他答應的那刻,就負了孃親。之後的爭鬥,只是她們自己爲認清現實的掙扎,無所謂輸贏,也根本沒有人贏。”她輕吁了口氣:“所以,你不用再試探我了,我不會捲入虛無的爭鬥,永遠不會。”
“而且,初見那日你不是說,不願養閒人嗎,惡人就更不願養了吧。”
“看來你對你的救命繩索探究得很透徹。”慕容鉞握住她的手腕,將那浸水的柔荑放在他襟前擦拭:“我倒不覺得虛無,一直照着,心都冷了。我也沒有在試探你,上次沒說完的交易是,你要給我燃一盞燈。”
“其實,你也很想有煙火氣的,對吧?否則那天怎會和宮女們去擲骰子呢?”
“因爲孃親曾說過一句詩,讓我有點好奇。”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兩人一同說道,他溫柔的氣息蓋過她輕淺的嘆息,將她擁進懷裡。
她有些慌張,但沒有推開,只不安地攥住他的衣袖:“你說爲何會把相思和骰子寫在一起呢,難道是在暗示情愛是一場博弈?”
“不知道啊,在你之前,我又沒有害過相思。”慕容鉞脣角一勾,低頭深凝着她,房內分明連一星光亮也沒有,可他眼中卻似燃着火焰般,溫暖灼灼、溫情熠熠。
“爲何呢……”她翕了翕脣,終還是不自信地問出口。
“初見時,好奇你的清冷淡漠,又見時,心疼你的忐忑和憂思,再見時,傾慕你的堅強和善良……哪有那麼些爲何,總之就是喜歡啊。”慕容鉞說着,從袖口拿出一根紅錦繩,將自己的左手腕和她的右手腕緊緊繫在一起:“好了,睡吧。”
“嗯。”溫之莞靠在他懷裡,十幾年孤獨無涯的歲月後,第一份溫柔和安穩,讓她安心睡去。
她怎樣也沒想到,驚醒自己的,會是噩夢般的大火。
*
“不好了,起火了!”
“快救駕呀……”
溫之莞驚懼地起身,連帶着紅繩那端的慕容鉞也朦朧轉醒,窗外可望見熊熊火光和濃煙,火源倒不是他們這邊。
“快走。”慕容鉞扯下一角牀幔,浸了銅盆中的水,讓溫之莞捂住口鼻,兩人一起出了偏室。
“皇上,原來您不在內殿,太好了!”一衆內官宮女喜極而泣,原本恐慌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唯有溫之莞在炙熱的火光中止不住地輕顫:“大家都逃出來了嗎,瑤貴嬪呢?”
慕容鉞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彆着急,她的柔荑在他掌中卻如驚惶的小鳥般,幾欲逃脫。
“回皇上、溫御女,好在殿內的宮女內侍因爲守夜,全都醒着,現已找到瑤貴嬪,正攙她出來,沒有人傷.亡。”內官稟告道。
溫之莞吁了口氣,可她懸着的心還未及放下,卻傳來驚懼地尖叫:“啊!我的臉、我的臉……”
“溫之莞,定是你這賤人設計害我,我的臉,你還我的臉!”溫之瑤掙脫開攙扶的宮女,跌跌撞撞地向溫之莞衝來,她嫣紅的紗裙已被燻黑,髮髻散亂,更糟糕的是,半邊臉頰濺到火星,傷口頗爲猙獰。
“皇上,定是這賤人引的邪火,傷了臣妾的容貌,您要爲臣妾做主啊!”溫之瑤抓住溫之莞的衣襟:“賠我,把你的臉賠我!把你的皮給我做面具!”
溫之瑤氣急攻心,話未經思量就衝口而出,衆人大吃一驚。慕容鉞就等着她自投羅網,聽到這話之後即刻扼住她的手腕,讓她鬆開溫之莞:“你們還愣着做什麼,快把她押回宮,禁閉!”
“皇上,卑職方纔進內殿滅火,揀到了這支銅管,裡面有些黑灰,之前應該裝過火折。”一個侍衛呈上一支雕花銅管。
“這銅管雕花精緻,想必不是宮人或低品女官所有。”慕容鉞斂眉道。
很快便有宮女出來指證,說銅管是溫之瑤的物件,隨後又有太醫過來稟告,說爲溫之瑤治傷時,發現她鼻間有迷.香屑,應是被人用迷.香弄暈,才使她放火之後暈厥,沒有即刻逃出來,以至容貌受損。不用說,迷.香經查實,是貴妃買通宮女所用……
所有的線索串在一起,邪火之說不攻自破,慕容鉞順利將貴妃、溫之瑤治罪,從而遷出大將軍、禮部尚書一派(黨)羽干涉宮廷內務,在朝中營私舞弊,新罪舊賬一併清算。
唯一沒有算準的,是溫之莞的反應。
慕容鉞找到她的時候,她正站在未央宮偏殿的宮瓦之上,擡頭看着淒冷的霜華,眸光凝着冰花。
“莞兒,你下來。”慕容鉞張開雙臂,語帶央求。
溫之莞卻悽愴一笑,從袖口拿出那根紅繩,扔還給他:“你那夜繫上這根紅繩,只是爲了告訴我,不是你放的火。你利用她們的計謀,達成你的目的,把所有人都視作棋子……”
“就像你說的,我在不知情中,成了許多人的救命繩索。而許多人在不知情中,成了我的棋子,我只有下贏這盤棋,才能保全更多的棋子,才能救你。”
“救我做什麼?你步步爲營、招招精明,不會沒有打探到,我戴着面具吧。”她慘然一笑:“孃親叮囑我護好的美貌,在她倒地的那刻,就失去了。明明是溫謹的薄情釀起那場紛爭大火,他卻置身事外,當那個女人說她願意割一塊手臂上的皮,讓會易容術的術士做成面具,爲我遮擋傷口時,溫謹就徹底原諒了她。可笑的是,我還永遠不能摘下這恥辱的面具,因爲美貌是女子的生存之本。”
“誰說的,你即刻就把面具摘了,跳到我懷裡來。”他張開雙臂,溫言暖語。
溫之莞看着他眼中溫情的火焰,將信將疑,但還是擡手按住右額,用力一劃,一小張麪皮掉落,露出了悽愴的傷疤。
慕容鉞依舊深望着她,神情沒有半分改變,目光愈加溫柔疼惜,那塊傷疤在他眼中,彷彿浴火蝴蝶折翼後的殘魄,美得讓人心慟。
“我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但我知道,對於我們孤獨的人,千言萬語也抵不過一句‘我們回家。’”慕容鉞張着雙臂:“莞兒,快下來。”
眸中的冰花被繾綣深情融成了一顆晶瑩,緩緩落下,她亦隨之一躍,落入他溫暖的懷抱。
“好,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