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與薛延陀和親之事斷絕的消息,不多時便在長安城中傳得沸沸揚揚。時常在平康坊風月三曲附近巡視的武侯們自是時不時聽得許多零星的小道消息,無不很是興奮地回來說與謝琰聽。他們津津有味地議論着長安百姓們的各種奇詭猜測,而謝琰早便收到李遐玉寫的信件,再清楚不過前前後後諸事,對這些自是一笑而過,不予置評。
轉眼便又是休沐之日,契苾何力一早便遣了僕從過來,領着謝琰去將軍府赴宴。謝琰實在推辭不過他這般盛情,也只得將武侯鋪中之事再度託付給郭樸,騎馬朝着位於長安城西的佈政坊而去。將軍府是座五進三路的華麗宅邸,據說是御賜宅第,樓臺亭閣與景緻都十分難得。然而,傳聞中契苾將軍卻是個不懂風花雪月的,設宴時從未想過邀人遊園。故而,至今將軍府的園林美景也只是存在於內眷之間的傳說而已。
謝琰下馬之後,便隨着態度和善的僕從與管事來到外院正堂。他原以爲契苾將軍會邀上三五人一同談天暢飲,卻不料偌大的廳堂之中只擺着兩張食案。契苾何力坐在紅泥小火爐邊,正親自執壺溫着上好的燒酒。仔細說來,契苾將軍並非不通漢家規矩之人,只能說他確實很是欣賞這個小輩,願與他忘年相交,這才如此熱情。
既然這位長輩真心相待,謝琰自然感念於心,上前幾步行禮道:“聞起來似乎是上好的劍南燒春?煮沸之後,酒性更烈些,正適合冬日飲用。若是可汗不嫌棄,便讓屬下來溫酒罷。在家中亦常爲祖父溫酒,也算是熟練。”說罷,他便在火爐旁坐下,伸手接過酒壺,將酒香撲鼻的酒液傾倒進銅釜當中。
“嘖,在我阿孃跟前便自稱‘孩兒’,好不親熱。怎麼換了在我跟前,就成了‘屬下’?” 契苾何力擰起眉,臉上也帶出幾分不悅,“旁人跟前守禮一些也就罷了,這裡就你我二人,難不成你不想認我這個叔父不成?”
謝琰無奈苦笑,只得又給他行了個叉手禮賠罪:“承蒙契苾叔父不嫌棄。”
總算聽他喚了一回叔父,契苾何力朗聲大笑:“好侄兒!說來,你的鼻子倒是靈得很,可見確實是個酒量不錯的。咱們先喝些燒酒暖一暖腹,然後再讓你嚐嚐我珍藏的葡萄酒。不醉不歸!”他話音方落,僕從們便陸陸續續搬了好些酒罈放在一旁。
“孩兒可不敢耽誤叔父明日上朝。不如待到過兩日冬至的時候,再請叔父去酒肆裡痛快喝一場如何?”冬至是大節慶,休沐七日,便是稍稍放肆些亦無妨。
“也好,你如今在平康坊武侯鋪宿衛?據說那裡常有醉酒爭風鬧事的。若是那些紈絝子弟羞惱起來遷怒於你,記得報上我的名號。雖說在長安城中我算不得什麼人物,許多人卻也須得給我幾分面子。你如今根基尚淺,若是不慎折在這些犄角旮旯中,便太可惜了。”
“多謝叔父,孩兒敬一杯,飲勝。”
“哈哈,好!飲勝!”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轉眼一壺劍南燒春便見了底。契苾何力隨手取了個酒罈拍碎封泥,濃濃的酒香便涌了出來,竟是幾可掛壁的琥珀葡萄酒。謝琰連聲贊好酒,一飲而盡。如此一面隨意用些吃食,一面不停地飲酒,不多時竟已經下了好幾壇。
觥籌交錯之間,他們又很隨意地說起了此次和親之事。契苾何力深恨薛延陀勸誘他的族人北逃,使得契苾部落一分爲二,如今實力大不如前。同時,因他被背叛者劫持,困在薛延陀牙帳,令聖人不得不答應和親,故而他又一直對這對天家父女心懷愧疚。如今這樁婚事終於斷絕,他也頗爲解恨,咬牙切齒道:“他日攻打薛延陀牙帳,我必要將其夷爲平地,方能解心頭之恨!”
謝琰給他斟酒,聞言頷首:“叔父記得將孩兒點爲先鋒,也好讓孩兒衝鋒陷陣,多取些薛延陀人的頭顱。昔年孩兒曾親眼見他們攻打夏州長澤縣,殺了數千無辜百姓,害得元娘與玉郎失去怙恃,此仇必須百倍報之!”
“好!”半醉的契苾何力拍案大笑,醉眼朦朧地盯着對面的少年郎,“謝小郎果然是個有情有義的!說來,你這般好的小郎君,該不會已經定親了罷?否則,爲何阿孃不替我們家幾個小娘子想一想,將你說回來?”
也已經有些醉意的謝琰反應稍有些遲鈍,接道:“孩兒孤身在外,年紀也尚小,故而尚未定親——難不成契苾叔父想給孩兒說一門親事?”話甫出口,他便猛然清醒了許多,頓時有些懊悔自己方纔這一句話中的說笑之意。
然而,不待他將這番話圓回來,契苾何力便瞪直了雙目:“來當我家女婿!我將大娘子許給你!”
“……承蒙叔父厚愛,孩兒如今身份地位卑微,配不上大娘子……”
“我絕不會看錯!你以後一定是個有出息的!性情又好,生得也俊俏,頗合小娘子們的心意,遠比那些個只知走馬擊球、吟詩作賦的名門子弟好多了!而且,你我翁婿之間投契,往後就住在將軍府裡,每日習武飲酒,豈不是快活得很?!” 契苾何力越說越順暢,很是有條有理,竟全然瞧不出已經喝醉了。
謝琰無奈,又推辭道:“孩兒想立業之後再考慮成家之事,說不得還須得等上五六年再說罷。”“先立業後成家”,這句李和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他一向都頗爲贊同。故而他雖然已經遭遇過李正明都督的青眼相看,卻仍然並未仔細考慮過自己究竟想娶什麼樣的娘子,要一門什麼樣的婚事。他心中只知道,娶親絕非小事。但讓他完全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裡卻又很是不甘。他家阿孃取中的娘子,絕非他心頭所好——而他心頭所好到底是何等模樣,他卻也一時想不清楚,亦沒有時間仔細去想。
“正好我家大娘子年紀也不大,纔不過十歲,多留五六年反倒是好事!”
“……叔父應當知道罷,沙門都督已經與我家結親。按照禮儀規矩,兩家再度聯姻並不妥當。”
“那小子姓孫,你姓謝,有何干系?”契苾何力雙眉倒吊,甕聲甕氣道,“莫非你心裡不樂意?這才百般推辭?安心罷,我家大娘子生得不似我,五分像縣主五分像阿孃,絕不會辱沒了你!”
“叔父言重了……”謝琰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是好。面對一個醉酒之後變得無比固執之人,無論他道出再多的理由,他似乎也無法接受。難不成要暫且答應下來?不,此念頭一起,便即刻被他否決了。他絕不能說出任何惹人誤會的話來,免得日後更不好行事。當初姑臧夫人從來不提親事,恐怕也是無法爲大娘子的婚事做主的緣故。臨洮縣主更不可能容忍自家掌上明珠被許給他這般的沒落子弟,想來契苾可汗亦是一時興起。
想到此,他的酒意已然完全醒了,再看周圍,似乎已經無聲無息地少了一個僕從。於是他閉口不應,只繼續勸酒,很快便讓契苾何力喝得昏昏沉沉趴倒在食案上。正堂北面擺着一張長榻,正好可做歇息之用。謝琰便與管事、僕從一起,將他扶到榻上休息。
就在此時,隱隱有暗香襲來,一位身披雪白貂裘、妝扮極爲富麗的貴婦扶着侍女,踏進了內堂。她生着一雙吊梢鳳眼,望過來時隱含威勢,嘴角也抿了起來。謝琰心中知道,這便是臨洮縣主了。雖說被她以估量的目光看着,隱約覺得有些刺人,他的神情卻依舊謙遜平和,不卑不亢地行禮道:“某謝琰,見過臨洮縣主。”
他躬身行禮,臨洮縣主居高臨下地望了好一會,才淡淡地道:“不必多禮。既然謝郎君是將軍看重的忘年之交,日後便多過來陪將軍吃酒罷。只是,將軍喝醉的時候時常胡言亂語,方纔所說,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
“某省得。”謝琰道。她不提是什麼事,他便也不提,就當什麼也不曾聽見就是了。
而後,謝琰便告辭離開了。將軍府管事送他出門,臨來有些欲言又止。他微微一笑:“大管事儘管放心,將軍不過是醉意上涌、一時興起罷了。某也無意高攀將軍府,能得縣主及時解圍自是再好不過。此外,將軍酒醒之後,煩勞大管事替某傳一句話,就說某最近定會尋訪些好酒肆,等着將軍一起去吃酒。”
騎馬回程的路途上,謝琰回顧着這幾個月的經歷,心中若有所思。接二連三地險些被人強行許了親,或許,他確實已經到年紀了?可他論虛歲不過十六,依然有些太年輕了罷?與元娘一樣,且還得過兩年才適合說親呢。
不過,接連拒絕許親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說不得旁人還以爲他心思深沉,意欲日後得了功勳再求娶更好的婚事。而且,家中阿孃雖不見他也不管他,但從不會顧及他的想法,或許什麼時候便徑自給他定下一門婚事,讓他歸家去成親。他的婚事——若是自己不中意,誰也不可能逼迫他同意,就如同前途志向,也只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是時候爲自己打算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