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都督有意將李丹薇許給吐谷渾王室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都督府。盧夫人閉口不言,索性將嫁妝單子交給了李都督處置,彷彿這般便能眼不見爲淨。李司馬、崔縣君亦是維持沉默,任其餘幾房或同情或冷嘲熱諷,我自巍然不動。幾位從姊妹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話,李七娘與李八娘不必說,李九娘更是忍不住去尋了李丹薇好幾回。幸而李丹薇早有預料,在李遐玉家別院中住了好幾日,直到他們都回了弘靜縣,才歸家閉門不出,沒讓她們找着機會堵住她嘲弄譏笑。
聽聞府中風波涌動的消息,李都督也淡了訓斥兒孫之心。教了幾十年也教不會他們修身齊家,往後約莫應該是掰不回來了,他又何必白白費盡心思?倒不如趕緊將兩三個年紀尚小的孫兒帶在身邊教養,免得他們被自家阿爺阿孃給教壞了,待到他駕鶴西歸的時候,連一個能支撐門庭的郎君也尋不出來。
吐谷渾王室那一頭,對這樁婚事也頗爲上心。見李家久久不曾迴應,慕容若不知又使了什麼法子,請了姑臧夫人與姑臧李氏的老夫人替他說話。李都督看了兩封信,將李丹薇、李丹莘姊弟二人喚到書房。
李丹薇細細看了信件,勾起嘴角笑了笑:“姑臧夫人應當是看着他與謝三郎、元娘有緣,故而給他幾分面子。至於姑臧房,話裡話外將他誇得天花亂墜,恨不得咱們家趕緊與他結親,應當有些內情罷。”她與姑臧夫人相處那麼久,當然知道這並不僅僅是面子情而已。許是那位夫人當真覺得慕容若與她十分合適,才願意替他出言。至於姑臧房,或許曾與吐谷渾王室有過口頭約定,卻不願履行,所以慕容若轉而向丹陽房求娶,正中他們的下懷,才如此迫不及待罷。
李丹莘亦將信件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咕噥道:“那慕容若倒是頗費心思。”願意爲自己的婚事費這番心思的郎君委實是太少了。絕大部分人僅僅是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暗中相看一回覺得尚且不錯,就答應了。若是歷經艱辛才能娶得的娘子,應當會捧在手心,珍之重之罷。
李都督覺得姊弟二人的迴應頗爲有趣,撫着鬍子呵呵笑起來:“他的反應倒是快得很,逼得老夫不得不回信。對這樁婚事,他可謂是勢在必得。若是老夫尋出什麼藉口不答應,或許他當真會說服河源郡王(吐谷渾王慕容諾曷鉢)、弘化公主,上書聖人與皇后殿下罷。”按理說,便是聖人與皇后,也沒有隨意干涉臣子婚事的道理。然而一則弘化公主乃聖人封的義女,慕容若也算是皇家子侄輩,爲自家親戚賜婚也在情理之中;二則吐谷渾王室地位非同尋常,願娶漢家女自是再好不過,有何不能成全之理?
“那祖父也不必再顧慮什麼,回信應下就是了。”李丹薇很是平淡地接過話。
李丹莘滴溜溜地轉着眼睛,難得鼓起勇氣提議道:“許親是一回事,過六禮又是一回事。在納徵之前,祖父可得將那慕容若喚來靈州,仔細瞧一瞧他纔好。阿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他娶回去的。”說罷,他眼巴巴地望着李都督,心中卻不免想着:玉郎說得是,若是阿爺阿孃阿兄都不敢替阿姊說話,可不是隻能靠他了麼?他年紀雖小,但也是靠得住的!
李都督瞥了他一眼:“難不成你以爲,就你一人會替十娘着想?”作爲祖父,他自是權威甚重,李丹莘不敢再多言,他卻突然又道:“十娘與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交好,十二郎也與他家的小郎君來往甚密,覺得那姊弟二人如何?”
若是尋常時候,李丹薇自然恨不得用無數言語對李遐玉大加讚賞。但李都督問得很認真,於是她也慎重了些:“若無元娘,大概兒便不會有今日。她性情豁達,有勇有謀、有情有義,將來定然也不一般。”
“玉郎於文武兩道都狠下了一番功夫。”李丹莘接過話,“先前他曾想過投軍,但後來念頭又變了。他雖小我兩三歲,課業進度卻與我一樣,想來日後會成爲一個少年進士罷。”自從與李遐齡交往之後,他才明白身爲阿弟到底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當然,這種話卻是不必盡數告知祖父的。
“能得一二益友,此生便足矣。”李都督沉默了半晌,嘆道,“門戶之見最爲狹隘,幸而你們不曾受什麼影響。我隴西李氏丹陽房,其實也從來不在意什麼世庶之分。好生與他們來往,不必理會府中其他人的小心思。”
“是!多謝祖父!”姊弟倆欣喜極了,立刻起身一同行禮。李都督在都督府說一不二,便是很少置喙那些小事,有他的吩咐叮囑,往後也不會有人會在此事上尋姊弟二人的不是了。眼下還有什麼比奉祖父之命交益友更痛快的呢?
如此,李丹薇的親事便徹底定下了。然而,謝琰的身世所牽起的風波,在李家卻遲遲並未平息。李和與柴氏早已知曉,當然不會責怪他隱瞞;李遐玉亦是毫不在意,反倒覺得他一心振興門庭很不容易;孫夏、孫秋娘對世家譜系瞭解有限,雖知道陳郡謝氏曾經很風光,但也並未多想;只有李遐齡一直悶悶不樂,見到謝琰轉身就走,遲遲不願與他交談。
轉眼間便過了九月初九重陽節,謝琰與孫夏即將啓程前往長安擔任宿衛之職。
番上宿衛乃府兵的重要職責之一,距離越近的軍府輪番上京的次數越發頻繁,而距離較遠的軍府一年輪值一兩次便足夠了。於大唐腹地那些軍府而言,番上宿衛是常事,每年每一個府兵都會去長安走一走,邊疆軍府卻並非如此。
在邊疆軍情較爲緊張之時,附近軍府只需番代徵防,戍衛警戒,無須宿衛。靈州相距長安將近一千五百餘里,又是邊關要衝,作爲靈州最北面的軍府,河間府一向甚少前往長安宿衛。自從大唐與薛延陀和親之後,才一年兩次輪換上京,每次由一位校尉帶着底下旅帥、隊正前去,攏共二百四十府兵。
爲謝琰等人請功勳、計遷轉的公文應當仍在戶部,他如今也依舊是隊正,只管着手底下的六十府兵。但若無意外,待到從長安迴轉之後,他大概便是六轉的上騎都尉(正五品),亦將擔任旅帥一職。孫夏自然也會是五轉的騎都尉(從五品),任隊正。因六十府兵中有重傷尚未痊癒者,郭樸便順理成章地加入軍府名籍,成爲他們的屬下。
待到府兵們開拔那一日,李遐玉等人特地守候在弘靜縣城之外的驛道附近。二百四十府兵都步行前往長安,行軍速度雖然被李和操練出來了,但到底仍有些慢。直到中午時分,才遠遠見他們步伐整齊地行來。由於送行之人很是不少,張校尉索性便讓隊伍停下來歇息,用些乾糧。
一衆府兵得以與家人短暫相聚,謝琰、孫夏與郭樸夾雜在人羣當中,依然很是引人矚目。李遐玉、孫秋娘都知道行軍時的乾糧有多粗糙、多難以下嚥,出門時特地命廚下做了些吃食備用。此時取出帶的食盒,讓他們用些漿水吃食,反倒比什麼都實在些。李遐齡站得有些遠,臉色仍沉沉的,卻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謝琰二人。
他的表情如此明顯,除了孫夏之外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遐玉卻做了個手勢,讓大家不必理會。在她看來,自家阿弟是有些被他們寵壞了,完全不懂得體諒他人的難處。便是家人之間,也會有善意的隱瞞與欺騙。何況謝琰出身陳郡謝氏又如何?他依舊是他,不會因身爲一等世家子弟而生出任何變化,這便足夠了。當然,有所隱瞞理應道歉,謝琰也及時向大家坦白了——但緊緊握着此事不放,又有何益?只會讓家人都不愉快而已。過於斤斤計較,不夠通融懂事,在她看來皆是太過幼稚之故。
“阿玉。”謝琰見她依舊爲李遐齡的表現憂心,含笑轉移她的注意力,“此去長安數個月,可需我帶些什麼給你?”他自然知道,李遐玉既不喜好衣衫首飾,亦不在意什麼長安風尚。若能給她帶回崔子竟寫的法帖,便比什麼禮物都教她開懷。但崔子竟身爲書畫大家,其作品卻並不喜外傳。若與博陵崔氏二房毫無交情,也只能從那些名家摹本法帖中才能尋得他的筆跡了。
“名家摹本法帖。”果然,李遐玉毫不猶豫地回道,“只有長安纔會印那些法帖,或許這一回能收集全呢。”
“我閒暇時多走幾個書肆問一問。”謝琰頷首道,又苦笑着望向李遐齡,“玉郎的字也練得頗有風骨了,應該給他多帶幾冊纔是。”因素來仰慕兄姊,李遐齡臨摹的當然也是崔子竟的摹本。他酷愛楷書與行書,兩種字體如今都頗有小成。
“只可惜崔子竟自己的字體,卻是難得一見。”李遐玉道,搖了搖首,“阿兄也不必只想着我們。在長安宿衛之時,也須得小心些纔好。”長安可不比靈州,橫行霸道的紈絝子弟、高門貴女比比皆是。若是稍有不慎,便很容易受到牽連。在她看來,番上宿衛甚至比他們外出剿滅馬賊還危險些。畢竟面對馬賊的威脅尚可迎擊或躲避,而遇上無妄之災,無權無勢者便只能自認倒黴了。
“我省得。”謝琰回道,微微一笑,“你不必擔憂。”說罷,他淡淡地看向何飛箭,又收回目光:“你若是想做成什麼事,也小心些,不可獨自行動。如今慕容若亦算得上咱們的君子之交了,不妨多與他結伴而行。他那些侍衛都很不錯,可爲助力。”
“我明白。一旦有什麼事,我會派人給你送信。”李遐玉道。
謝琰這才輕輕點頭,放心地離開了。李遐齡也曾答應過他,無論大事小事都給他寫信。也不知這孩子何時纔會解開心結原諒他——但願分離之後,他能想開些罷。他可是真心實意將他當成阿弟,受了他的冷遇心中難免有些不好受。不過,幸而也僅僅只是他反應有些激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