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的戈壁灘上,到處是雜亂的石塊,彷彿某座古早城池留下的廢墟。寒風從石塊的縫隙間掠過,發出陰森的低吼,猶如野獸警惕的嗥叫,又似鬼魅悽惶的哀嚎。一羣有些狼狽的胡商騎着駱駝,逃進戈壁之中,他們身後緊跟着數十個窮追不捨的馬賊。很快,馬賊就追上了胡商,悶不吭聲地舉刀劈了過去。駱駝的哀鳴與血腥味立刻散開了,被追得無處可逃的胡商們咬緊牙齒,紛紛抽出長刀迎戰。
由於人數相差有些懸殊,胡商們漸漸落在下風。但他們個個皆是悍不畏死,慢慢地聚集起來,將一人護在中間。那人戴着防風沙的皮帽,渾身裹得十分嚴實,只露出充滿殺氣的烏黑眼眸與白皙的臉頰。他渾身浴血,舉目四望,心中不但沒有絕望反而平白生出幾分豪氣:“就算要戰死!也得把這些豬狗都殺光!!”
“嘿!居然敢殺老子的人!!活膩味了!!看老子不把你們這羣鮮卑奴剝皮充草掛起來!”馬賊頭領雙目放出兇光,叱罵道,“要是想死得痛快點!就給老子老實交代!你們到底是不是最近那羣瘋子?!”
胡商們疑惑而又隱晦地互相看了看,卻並未應答。如今他們已經是死路一條,不妨就讓這羣馬賊胡亂猜測,亂了陣腳。若是他們所說的“那羣瘋子”當真出現,想來這些人也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忽地,幽咽的風聲當中,依稀傳來破空之聲。數十箭簇自石塊後射出來,很快就將最前方的一批馬賊射殺了。“混賬!有埋伏!”馬賊們驅馬想逃,但隨後第二波箭雨便趕到了。箭雨與箭雨之間幾乎毫無空隙,接應得天衣無縫。轉眼之間,不過是三四波箭雨而已,就將所有馬賊都殺了個精光。
胡商們目瞪口呆,幾乎難以置信眼前的情形:便是訓練有素、身經百戰的軍士,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藏在戈壁中的絕非尋常人,用的應當是大唐赫赫有名的“箭陣”。據說,這是最適合弓兵設伏的戰陣,輪流射完幾輪之後,便能完全摧毀敵軍的步兵。只是,想不到“箭陣”對反應靈敏的騎兵也有如此奇效,這些弓兵射箭的準頭遠遠高於常人!
“去。”一聲輕叱之後,自石塊後轉出一羣戴着驅儺面具的矮小兵士。他們翻身下馬,默不作聲地割下馬賊的頭顱,身手利落、神情從容,彷彿割的不是人腦袋而是瓜果一般。另有些人將安然無恙的馬匹都栓在一起,重傷的馬則當場宰殺。爲首的一人策馬來到胡商們跟前,居高臨下地打量他們,眼眸中仍帶着些許尚未完全褪去的殺意。
“原來你們也在殺馬賊?”那身量異常矮小的人道,“我還以爲是馬賊們特地放出的風聲,意圖引誘我們上當,想不到竟是真的。陰差陽錯在這裡遇見你們,也是緣分。你們只剩下這麼些人了?或是尚有接應的人手?”
“不想竟能在荒漠之中再遇小娘子,確實是緣分。”被護衛在中間的年輕郎君微微一笑,行了個叉手禮,而後不着痕跡地在附近仔細打量了一番,又略有些失落地移開了目光。他脫下皮帽,露出一張白皙俊美的臉龐:“某慕容若,謝過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馬上之人斜睨着他,忽地一笑,也摘下面具:“想來慕容郎君身份並不低,應當是吐谷渾貴族罷?千金之體,坐不垂堂,何須貿然犯險?若是郎君在大漠中出了事,恐怕也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慕容若勾起嘴角,回道:“因與馬賊有深仇大恨,又從涼州城得了些消息,所以才追蹤而來。若不能將這些馬賊殺個乾淨,便不能撫慰亡者在天之靈,也無顏家去拜見阿孃。不過,到底準備不足,才被逼到了方纔的境地。若無小娘子出手相救,恐怕某便要埋骨異鄉了。”
“舉手之勞而已。”李遐玉道,眼眸微轉,“慕容郎君的侍衛中多有傷者,不妨與我們同行,前往附近的綠洲歇息幾日?雖說附近大抵已經安全,但畢竟仍然身在大漠之中,隨時都有危險。”冬季忍飢挨餓的不只是馬賊,還有狼羣。身上的血腥味若飄遠了,恐怕隔着幾百裡也能讓狼羣追蹤而至。
“承蒙小娘子恩情,某感激不盡。”慕容若拱手行禮,便命侍衛們包紮傷口,坐上駱駝隨行。李遐玉派出兩隊斥候,在附近遊弋警戒,又另派一行人傳遞消息。她如今雖能帶着女兵單獨作輕騎奇兵突襲,卻仍會每隔兩個時辰便向謝琰通報情況,以防萬一。
慕容若細細察看,發現隨在她身後軍容異常整齊的一羣人都是女子,禁不住暗暗吃驚起來。也不知這小娘子究竟是何來歷,家中居然養了這麼些悍勇的女兵,還敢單獨來大漠中殺馬賊。若論起勇武,他的護衛也不差,但這羣女兵顯然更加從容,想必是家學淵源的緣故。難不成是涼州都督李家的?他家內眷與馬賊勾連,又怎麼教得出這樣的小娘子?姑臧李家的?那一家尚文不尚武,也不可能——可是她的姊姊,不就是姑臧李家的?
雖說心中對彼此出身都有疑問,但這畢竟並不重要,也沒有追究到底的必要。因彼此太過陌生,女兵們與吐谷渾人一路無話,默然並行。三四個時辰之後,他們終於到達最近的綠洲。遠遠看去,那狹小的綠洲邊已經升起了篝火,立起了重重疊疊的帳篷。慕容若尚且警戒幾分,李遐玉卻已然歡暢地策馬奔了過去。
綠洲邊緣,謝琰一手按着腰間的橫刀,靜靜等待着。遠遠見黑暗中一騎奔來,火光隱約映照出來者的面容,令他不由得淺淺一笑。“阿兄,送給你!”兇殘的小娘子揚起手,手中赫然提着一串馬賊的頭顱,而後順手便扔了過來。
“……”吐谷渾人目睹如此場景,心中情緒之複雜,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倒是女兵們已經很是習慣了,紛紛下馬,自顧自地安頓去了。謝琰亦是十分淡定地接過那串血葫蘆般的頭顱,瞥了幾眼:“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誰家送禮會送一串頭顱?!當真不是割袍絕義麼?!曾幾何時,那些嬌俏爽快而又羞澀的大唐小娘子,都變得如此可怕兇殘了?
“一時射得順手,忘了留活口。”李遐玉又道,笑盈盈地引見慕容若,“不過,遇見了這位慕容郎君。他們與這羣馬賊交手頻繁,應當知道這些畜生的來歷。我想着,既然我們都想殺馬賊,不妨結成同盟也好,便將他們帶過來了。”
慕容?謝琰望向她身後的年輕男子,雙目微微翕張,瞬間便恢復原狀:“某謝琰,見過慕容郎君。諸位有傷在身,且先去帳篷裡歇息再說罷。”說着,他便引着行了叉手禮的慕容若往自己的帳篷而去。慕容若朝着有些緊張的屬下們使了個眼色,很是自如地隨了過去。李遐玉輕輕地甩着馬鞭,轉身去了一旁,清點謝琰與孫夏的“功績”——許是因自己殺的馬賊都送給了兩位兄長的緣故,她比他們還更熱衷於計算,隔三差五便將堆起的頭顱數一數,換算軍功。說來,孫夏已經足夠授最低級的一轉武騎尉了,作爲隊正的謝琰不但可得自己的軍功,亦能同時算屬下的功勞,至少能授二轉雲騎尉罷?
帳篷內,謝琰倒了兩杯濁酒,慕容若一口氣飲盡,苦笑道:“謝郎君見笑了,被那羣馬賊追了一日一夜,若不是遇上小娘子,險些就丟了性命。”他生得俊美,態度又坦然大方,目光銳利而直率,很容易讓人生出好感。
“若是境遇倒換,無論是誰都會拔刀相助,慕容郎君不必放在心上。”謝琰淺笑着回道,“何況,以大唐與吐谷渾的關係,便如同親戚一般,伸出援手亦是應當的。”
“說得也是。不過,改日還須得送些禮物,感謝小娘子的救命之恩纔是。”
“那某便替妹妹謝過慕容郎君了。說來,慕容郎君也想剿滅馬賊?不知帶了多少人手?走了哪些地方?若是慕容郎君有意,我們可互爲倚助,將這河西附近的馬賊都篩一遍,也好教百姓與商隊能安寧過冬。”
慕容若略作沉吟,頷首道:“某與馬賊有舊怨,在涼州城發現些許痕跡,一時氣惱交加便追蹤而來。本來有兩百餘護衛,殺了兩夥馬賊之後暫時分兵。留在某身邊的有數十人,餘下者去抄馬賊的老巢,如今大概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過幾日應當能會合。”說罷,他定睛看向書案上的詳細輿圖,心中暗自驚訝,沉吟片刻後才圈了兩三個位置。
“我們本想將這附近的馬賊剿滅再作打算,不想慕容郎君已經殺完了。如此,便可再行下一着了。”謝琰說了些先前從馬賊處聽得的消息,“此處以北,盤踞着一夥二百餘人的馬賊,性情極其兇惡,行蹤飄忽不定。慕容郎君可願與我們同行?”
慕容若頷首:“寇仇尚未尋到,自然不能半途而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謝琰微微一笑,“清剿馬賊亦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此處剛拔了個乾淨,說不得另一處便又長了起來。慕容郎君若是有心,便定期前來走幾趟就是了。”馬賊是殺不乾淨的,邊疆民風彪悍,又是諸族雜居之地,總有些心思不定者只想着以劫掠爲生。何況,薛延陀、西突厥偶爾亦會扮作馬賊侵擾商隊,若不將他們徹底驅逐,“馬賊”便不可能消失。倒不如將這些個混賬東西都當成磨刀石,練出屬下兵士的悍武之氣,將來在戰場上亦能獨當一面。
慕容若略作思索,苦笑道:“確實如此。寇仇的線索尚算不得明晰,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只能將遇見的馬賊都清理了,免得放過什麼漏網之魚。”
“慕容郎君所說的線索……”謝琰想起李遐玉曾提起的事,眉頭一挑,並未挑明。而慕容若忌憚李遐玉的身份,也不欲多言。兩人十分默契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了戰陣以及配合之事,竟也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