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聽起來甚至比常用的“貴主”還更生疏幾分。她原以爲,年輕俊秀的駙馬如此喚她,不過因着奉旨成婚,故而冷淡以待罷了。他分明知道她的名字,她甚至曾親口告知自己的小名,他卻只是微微一笑,自始至終都只喚她“公主”。
不過,結爲夫婦十餘載之後,再聽他喚她“公主”之時,胸臆之間涌出的卻唯有綿綿無盡的情意,唯有全心全意的信任與依賴。他用自己的言行舉止,生生地將“公主”化作了最動人最甜蜜的稱呼,唯獨屬於他一人的稱呼——無論歷經多少年,她都絕不可能錯認的稱呼。
他是將她從絕望與黑暗的日子中拯救出來的人;他是賦予她作爲女子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的人;他是她傾盡身心依賴與依靠的人。她曾經想過,便是蕭淑妃也從未待她這樣好過,便是阿弟阿妹也從未讓她如此安心過。
他是這世間的唯一,是她歷經坎坷之後,神佛賜予她的回報。若是她二十餘年曆經的所有痛苦,便是爲了與他相遇,她甚至願意放棄那些晦暗的回憶,放棄心中的恚恨,只沉浸在與他的相守之中。
然而,最終她還是徹底失去了他。從此,她的世界完全崩塌,再也無法感受到任何喜樂,舉目望去皆是痛苦與絕望。失去了他,她無法獨活,只能怯弱地躲在公主府中,止不住悲泣,止不住懼怕,止不住懊悔,止不住思念。
鬱郁而亡之後,她並未進入輪迴,而是徘徊在猶如深夜一般的黑暗之中。她曾經一遍一遍地想象,他臨死前究竟遭受了多少痛楚,他究竟是否曾經懊悔——
都是她連累了他!若是沒有她,他大概能娶個年歲相當的少女,生兒育女,而後一輩子安平喜樂地活着!然而,娶了她之後,她能給他帶來什麼?除了官職品級之外,唯有無止盡的猜忌,無止盡的逼迫。她甚至連一個撫慰他的兒女也不能給他!她甚至沒能爲權家保留住一絲血脈!
都是她對不住他!儘管她心中只有他,若有來世,卻不願再與他遇見。她希望他能獲得更美滿的生活,他能享盡世間所有的喜樂,他的才華能得到施展,他能位極人臣、名留青史——她願意失去一切,換取他的平安,換取他的幸福。
她的駙馬……她曾經以爲,此世他們終於能夠不再相遇。便是如今她已經不是她,他們或許可能遇見,但也不過是長輩與晚輩而已。她願意如同守護蕭氏、陸氏與權家一般,守護着他,讓他無憂無慮地長大,得到他本該得到的一切。
然而,她卻從未想過,他竟然一直在她身畔……他竟然在茫茫人海當中,再度與她相遇。他們竟然能在最恰當的時候相逢,互相扶持,彼此信賴,鍾情相許,再度結爲了夫婦。原來,他一直都在,他一直都守護着她,從未離開過。
瞬間,淚水再也止不住洶涌而出。所有莫名的憤怒、仇恨與痛苦均漸漸地散去,留下的唯有重逢相認的欣喜,唯有安定與溫暖,唯有全心全意的信賴。
“公主……阿玉……”感覺到她正在微微地顫抖,無言地啜泣,謝琰心疼得無以復加。他將她橫抱起來,放在牀榻上,而後擡起她的下頜,與淚眼迷濛的她對視,“阿玉,我一直在你身邊,你並不孤獨。而且,亦無須痛苦,無須仇恨,無須矛盾。既然此生一切都未發生,我們又何必因那些前塵往事,而加罪於無辜之人?既然家人都已經忘卻前塵,擁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們又何必執着於此?”
說罷,他輕輕一嘆,而後俯首吻住了她的脣瓣,極盡溫柔地碾磨起來。這一吻並不帶着任何欲求,而是充滿了安撫的意味,彷彿正在宣告他的迴歸,亦在強調他的存在。他既是謝琰,亦是權毅,無論如何他都是她的夫君,她能夠放下一切,全然託付依賴與信任之人。
哭泣良久之後,李遐玉方低聲地喚着他:“三郎……駙馬……疼麼?”
看似莫名的問題,謝琰心中卻微微顫抖起來,垂眼望着她,溫柔地替她拭去香腮邊的淚珠:“不會比這一次重傷更疼,畢竟不過是轉瞬便身亡了。”死在亂箭之下,確實身體並不算太痛苦,然而心中卻始終掛念着她,掛念着無辜被牽累的家人們。不過,那時候他們的確已經毫無選擇。
“只是臨死之前還念着你,放不下你。”
前所未有的安定,籠罩在他們身畔。彷彿回到了從未回憶起前塵舊事的時候,彷彿回到了無牽無掛唯有彼此相守的時候。二人靜靜地依偎在一起,聽着對方平緩的呼吸,感受着彼此幾乎相近的心跳,心中的幸福幾乎要漫溢出來。
“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就在頭疾發作的時候,隱約有些舊事的影子浮現出來。開始以爲不過是個噩夢,後來得見阿孃與阿爺之後,便確定應當是前世,於是吩咐部曲去調查記憶中的這些人。前一陣方知曉,你居然也曾查過他們。自那時開始,我便有些懷疑你的身份。只是不知你究竟是哪一位故人,故而猶疑着不想與你相認。倘若你並非公主,前事又何必再提?否則橫亙在你我中間,反倒是於我們如今不利。”
李遐玉不得不承認,取得前世記憶之後,謝琰後續的表現比她更冷靜一些。許是在他的回憶中,並沒有那種無邊無際的絕望與黑暗罷。而她曾經經受的那些痛苦,曾經失去的親人,卻讓她變得偏執了起來。
“如此說來,你的離魂之症倒是福非禍了。許是天意如此罷。”
“我亦是這般想的。每一次頭疾發作,似乎都能尋回一些記憶,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彌足珍貴。故而,藥王與觀主每回與我看診,我都有些擔心他們將這些症狀治好了之後,便再也想不起來了。”謝琰低聲笑了起來,連着胸膛一起震動着,讓李遐玉也不自禁地彎起了嘴角。
“阿玉,你又是何時想起來的?”
“我年幼的時候便開始做夢,那時還曾說與你知曉,只是你大概記不起來了。後來薛延陀之戰後,因與你分離,不知你是否平安,大病了一場,就盡數記了起來。原本只當作是夢一場,尋一尋阿孃的下落便罷,卻不想機緣巧合來到了長安。見到了故人故居之後,就再也放不下了。”
謝琰略作思索:“想來,當初我們在權家所在的永樂坊重逢,或許亦是冥冥之中的定數。那時連我也不知,自己爲何會在永樂坊賃了宅院。許是覺得似曾相識罷。”
“你說得是。不過……你是否想過,爲何此世與彼世如此不同?你查到了什麼?我查了一些之後,便沒有心思再查下去了,只覺得似乎與祖母有關。許是當年祖母被藥王救了過來,並未去世,故而影響了所有人的命運罷。”
“應是如此。藥王入長安,爲文德皇后診治,令她得以恢復健康。而後又有真定大長公主推薦道醫佛醫,再度爲文德皇后、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調養。接着便是真定大長公主很是瞧不上同安大長公主推薦的王氏,於是說服文德皇后重選晉王妃。說起來,此事似是與我師母也有些干係。”
“幸得沒有王皇后,亦沒有蕭淑妃……她如今在高家,夫婦和睦,翁姑慈愛,兒女雙全,已是再好不過了……”李遐玉頓了頓,有些赧然地道,“你說得是,是我鑽了牛角尖。今生今世,武貴妃並不欠我什麼,也並不虧欠皇家宗室。她絕不是我的仇人,我不應當將彼阿武的所作所爲,栽在她身上,於她並不公平。”
“不錯,我倒是覺得,你們二人的所思所想應當很相似。”謝琰頓了頓,認真道,“杜皇后固然對你很好,亦的確很信任你,願意將公主託付給你。但她的眼界終究是有些拘泥於賢后,固然心中許有不平之處,也未能聲張,心有餘而力不足。唯有武貴妃,方能給你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李遐玉並未立即接話,內心深處到底還有許多糾纏雜亂的結,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間便完全解開。謝琰便不再提此事,雙掌輕輕地摩挲着她的腹部,忽地驚喜道:“動了!也不知是哪個小傢伙,竟是踢了我一腳!”
“這兩個小傢伙都是愛動的,染娘當初可是安靜許多呢……”李遐玉不由得也綻放出了笑顏,轉而又憶起前生,感慨萬分,“當年我被禁宮中,許是傷了身子,未能給你留下血脈,讓你享有天倫之樂,一直都頗爲遺憾……如今,咱們總算有了自己的孩兒。”
“那時境況不同,處處危機,我從未覺得遺憾過。便是有了孩兒,說不得也是來世上受苦的,倒不如彼此扶持便罷了。”謝琰倏然將她抱了起來,一步一步緩緩往外走,“如今,我們在最恰當的時候相遇,擁有曾經求而不得的一切,故而我才格外珍視。阿玉,只當前世不過是緣分的源頭罷,最重要的仍是此時此刻。”
“我省得……不過還須些時日來緩上一緩……”
兩人來到正房的時候,染娘已經睡着了。他們憐愛地望着女兒,一時間竟是看得有些癡了。有了家人,有了女兒,他們的人生方變得如此美滿、如此不同。作爲父母,只恨不得能將世間所有的美好都蒐集起來,盡數留給她與腹中的孩子們。
心緒格外激盪的年輕父母有些捨不得離開女兒,於是便索性一起在牀上躺下了。染娘翻了個身,本能地依偎進阿孃的懷中,小臉睡得紅撲撲的。謝琰將母女二人摟緊了,低聲道:“時候不早了,睡罷。”
李遐玉應了一聲,只覺得內心前所未有地寧和輕鬆許多。
數日之後,歇息了好些天的李遐玉終於再度入宮,求見武貴妃。武貴妃於百忙之中見了她,笑盈盈地仔細打量:“氣色確實好多了。不過,我倒是從未想過,只是略提一提木蘭衛之事,竟將你這位身經百戰的定敏郡君嚇得生了病。休養了這麼些天,纔好轉過來。”
“貴妃殿下,這可不是嚇出的病,而是驚喜得心緒難平,好不容易纔喝了些安神定心的苦藥湯,勉強穩住了心神。不然,那父女二人都堅持不許妾出門。”李遐玉回道,雙目無比璀璨,彷彿完全擺脫了所有負累,一派神清氣爽,“而且,妾若不仔細想出個章程來,豈敢來見貴妃殿下?否則豈不是辜負了殿下的信任?”
武貴妃立即提起了幾分興致:“我倒是從未細想過其中的章程,不妨說一說?”
“妾仔細想過,千牛衛既然是高官世家子弟藉由門蔭出仕,我們何不尋些擅長騎射的世家女、官家女進入木蘭衛?她們的職責爲護衛殿下與小貴主,平時就練習一些騎射功夫,或者陪着殿下與小貴主在宮中行走、出遊、宴飲,便當成是儀仗的一部分即可。”千牛衛即是聖人的儀衛與護衛,木蘭衛應當也是同樣的職能。當然,日後卻未必僅是如此了。
武貴妃略作思索,頷首道:“就如同昔日會選拔一些世家女或官眷女入宮任女官,咱們不過是將女官變作木蘭衛罷了。”
李遐玉接道:“確實如此。且能夠在貴妃殿下與貴主身邊護衛,許多人或許都會有些興趣。京中女娘們皆以習騎射爲榮,只要她們願意來,倒應該能承擔護衛的職責。若是來意不純者,或者不服管教訓練者,盡數驅趕出去,以免壞了木蘭衛的名聲。”醉翁之意不在酒者,定然也會聞訊而來,她可不能教這種人混入其中。
“你想得很周到。”武貴妃道,“也不必着急,緩緩招些人便是。就算剛開始只有十來人,木蘭衛也可建立起來了。”
“妾還想着,是否可讓宮中的婢女與女官轉入木蘭衛?若是她們有此意,便可放出宮去與家人團聚,或者另行安置。當然,尋常宮婢只能轉最普通的木蘭衛,女官則可成爲伍長、十人長或者隊正、校尉等等。官銜皆可仿照各衛府設置。”
“這倒也不失爲一種良策。世家女與官家女或許會受到家中的約束,不准她們加入木蘭衛。宮婢與女官倒是稍好一些,於她們而言,不過是換了職責罷了。”
兩人越說興致越發高昂,竟初步定下了不少章程。最後望着那張用飛白書漸漸寫滿的紙,她們相視一笑,彷彿所有曾經的猜疑、不滿、迷惑、糾結,都在笑容中消散了。雖說彼此之間建立完全的信任尚且很艱難,但李暇玉覺得,這或許是一個新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唐朝大家叫公主,都叫“貴主”,所以駙馬就是不一樣啦~
另外,元娘執念深,是因爲經歷得太多了,阿武對她就是不一樣,所以對阿武的事格外糾結。三郎就理智很多,不會把前世今生搞混了,也覺得今生比較重要神馬的。
元娘和阿武也許不會成爲好朋友,但某個角度上來說,她們是彼此的知己,妥妥的~所以可以用事業夥伴(?)或者上司帶着得力下屬的趕腳來看她們日後的相處,因爲目標幾乎是一致的~~
PS.我曾經看到有人問,世家是不是有兩個穿越的?答案是沒有,就九娘穿越了。長孫皇后也沒有重生,她就是熬過了一個檻,被救活了沒有死而已。剛開始扇動翅膀的就是藥王老神仙啦~
PS的PS.如果不出意外,明天end,最後一章,接下來會有一些番外。大家想看什麼也可以提前說,麼麼噠
QAQ,今天加班開會到九點,我還能更新什麼的,真是佩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