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國喪,家中所有器皿飾物都須得重新佈置。無須主人家吩咐,僕婢們便立即換了不該穿戴的首飾衣裳,各司其職地忙碌起來。李暇玉本便隻身着淡青色的及胸六幅長裙,丁香色的半臂,無須換裝。染娘卻穿了一身櫻草色繡蔓草紋的襦裙,她便親自給小傢伙挑了身合適的素色衣裳換上。
謝琰示意晴娘雨娘退下,親自替她摘掉插戴的金銀寶石首飾,只留了一根羊脂白玉簪,低聲道:“你如今懷着身孕,不該去宮中哭喪,替你告病罷。”孕期未滿三個月,觀主也叮囑過須得小心些。哭喪須得時起時跪,又必須哭聲震天,疲憊不堪且不說,幾乎整日水米難進,很是耗體力,他又如何捨得她入宮去吃這種苦頭?再者,逝者已矣,心中感念杜皇后的恩情即可,又何必拘泥這些繁瑣的禮儀規矩?
李暇玉沉默片刻,搖了搖首:“我放心不下小公主。”不知那孩子如今該有多傷心恐懼,又是否哭得聲嘶力竭。失去孃親的痛苦,若是不曾經歷過,又如何能感同身受?又如何能……同病相憐?前世今生算起來,她已是二度失去母親了,心裡很清楚,如今小公主最需要的並非欺瞞,更非各種情深意切的寬慰,而是熟悉之人的默默陪伴。
而且,她早已被人視爲杜皇后親信,就算是因孕而告病,恐怕也有許多人覺得她此舉是怠慢了已逝的杜皇后。這世間的絕大多數人,到底還是隻看那些冷冰冰的禮儀規矩,而並非真情實意。衆口鑠金之下,甚至連秦尚宮等人亦可能會對她產生誤解。
而且,正因她懷着身孕過去哭喪,秦尚宮亦會領這份情,照顧她一二。她自己也會尋着時機節省體力,必不會讓腹中的孩兒出事。退一步而言,如今主持杜皇后喪事的應當是武貴妃。便是爲了結個善緣,武貴妃亦不會讓一衆老弱的命婦出什麼事,自然也會與她一些方便。
謝琰眉頭微擰,心中明白她所言極是,只得將滿腹擔憂暫且按下:“今時不比往日,宮中定然越發守衛森嚴。你不便隨意出入,除非宮中特意遣人來接,不然還是待明日正式舉喪之後,再隨着舅祖母一同入宮罷。”
“我省得,你安心去罷。”李暇玉幫他換了身明光鎧,將他送到外院門前,而後又去中路尋小王氏與顏氏,一同商量國喪期間家中應當遵循的規矩。兩位阿嫂都是謹慎細心之人,按理說應當不會出錯。但此事十分緊要,再如何小心些也不爲過。更何況,除此之外,或許還有些王氏留下來的人又生出了什麼別的心思,不慎被人趁虛而入呢?
翌日一早,按品級着喪服的李遐玉便去了王家,打算與李郡君一同乘車入宮。進入王家內堂的時候,正逢婢女扶着王氏過來問安,她遂規規矩矩地給王氏行禮。
王氏難掩怨色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與李郡君身上的喪服均格外刺眼。昨日謝璞與謝琰兄弟倆便做主,給她報了病,並專程過來告知於她,講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道理。然而,她卻只知道,自己依舊不能踏出王家半步,更不可能去往宮中爲皇后舉喪。一想到自己以養病爲名困在王家,不得外出交際,更連客人都不能見,她便難以壓制內心中的不忿之意。
“這孩子給你行禮,怎麼不趕緊讓她起來?”李郡君橫了王氏一眼,“她如今是雙身子的人,可經不起你的磋磨。”她對這位隔房晚輩越發沒有好感,總覺得似乎連修道都無法改善她的性情了。平日裡還算不錯,看上去也頗爲像太原王氏的世家貴女,然而,一見到兒子與媳婦,霎時間便原形畢露。
王氏愣了愣,目光在李遐玉小腹上停了片刻:“想來日子有些淺罷?爲何不告病?”
她難得說出關懷之言,即使爲的是腹中的孩兒,李遐玉亦覺得有些意外:“皇后殿下待兒恩情深厚,義陽小公主也不知情形如何,兒不能不去。”
王氏又禁不住多看了她幾眼,臉上浮現出幾分矛盾的神色,索性便轉身離開了。李郡君見狀,頗有些無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倒也不是全然心惡之人,只是本性執拗,結果自己鑽牛角尖,又受人引誘挑撥,纔將闔家都折騰得不得安生。說起來,昨日你們謝家有個僕婢來送東西,結果匣子裡夾帶了一封信。”
李遐玉微驚,她並不知此事,想來是謝琰覺得這種小事不必教她知曉,所以特意瞞了下來?
“舅祖母,信中究竟寫了什麼?兒實在想不到,阿嫂已經將家中的僕從都換了好幾回,居然還會有漏網之魚。”王氏對於謝家的掌控力,確實絕非小王氏可比。畢竟數十年間,她都是謝家說一不二的主母,僕從們自然唯她之命是從。有些家生子藏得很深,一時半會可能也甄別不出來。總不能將謝家的世僕全都棄用罷,傳出去也不像樣。
“無非是遊說你們謝家支持楊賢妃爭奪後位罷了,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居然將信輾轉送到她這裡來了。”李郡君回道,又語重心長道,“你們阿家是個糊塗人,很容易做出糊塗事來。你們這些聰明孩子,可萬萬不能被人迷惑了。無論是後宮爭鬥,或是皇子奪嫡,有人認爲是獲取潑天富貴的時機,卻忘了一旦失敗,也極有可能令整個家族萬劫不復。所以,切記不可輕易牽涉其中。”
“舅祖母說得是,兒也不想讓這些驚濤駭浪將自家淹沒了。”李遐玉扶着她往外行去,心中卻琢磨着送信之人究竟是誰。
李七娘與李八娘如今只顧着撲滅自家的火,恐怕也沒什麼餘暇再來陷害謝家。何況,鄭家與韋家官職不顯,除非集合滎陽鄭氏與京兆韋氏的宗族力量,否則楊氏一黨如何能看得上眼?當然,世家大族素來枝繁葉茂,各個房支來往甚少,有些甚至彼此爭鬥不休——就算內部再如何和睦,爲了宗族發展考慮,也根本不可能舉族支持奪嫡之事。
那送信者究竟會是誰?竟然試圖通過王氏來影響謝家的立場?可確定之事有二:其一,此人與王氏曾經來往過,認爲王氏能夠代表謝家表明態度,或者只要王氏表明態度,便可大肆宣揚出去,令謝家再也無法擺脫楊氏一黨的烙印;其二,此人並不清楚王氏已經不得晚輩的信任與尊敬,更不知謝家內部發生了什麼事,可見關係並不算親近。
一個人的形象已然隱隱浮現出來,李暇玉卻並不能完全確定。不過,待她來到太極宮中,與一衆內外命婦在杜皇后靈前跪下哭喪的時候,那個人不經意間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她終於能夠肯定——就是千金大長公主!
或許,這位在宗室中聲名狼藉的大長公主正急着向楊氏一黨證明自己的能力與人脈,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謝家與王氏。又或許,千金大長公主確實覺得王氏一定會聽從她的勸誘,日後關係日漸緊密,說不得便能一起來對付共同的“仇敵”。而楊賢妃成功地扶爲繼後之後,作爲杜皇后親信的“某人”自然便變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屆時,她與王氏便可順利將她驅逐出謝家,隨意報復了。
真是可惜了,前世那麼會投機的千金大長公主,此世居然一開始便看走了眼。仔細想想,也真是可笑得很。那時候爲了巴結武皇后,她甚至不惜沒臉沒皮地拜身爲晚輩的武氏爲義母。不但給武氏進獻男寵,曲意逢迎,最後居然放棄了“李”姓,轉而姓了“武”,簡直就是整個宗室的恥辱!
一步錯,步步錯。她得了聖人厭惡,武貴妃這種聰明人自然不想與她來往。於是,她不得不投了楊賢妃。爲了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想來便定會有許多動作,勸誘謝家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若是武貴妃知道了這些,日後自會慢慢地收拾她。要知道,這一位素來是小心眼,記仇得很。
想到此,她又不免望向跪在內命婦前頭的武貴妃與楊賢妃。雖說二人都是同一品級,但武貴妃執掌宮務,跪的草墊比楊賢妃略靠前些,這也足可證明她如今的地位。楊賢妃心中便是再不滿,也不敢在杜皇后靈前發作。許是心裡怨恨,她哭得越發肝腸寸斷,竟還哭喊着“隨着去”之類的話,簡直教人歎爲觀止。
武貴妃則內斂許多,絲毫不受楊賢妃唱作俱佳的影響,只是按照禮儀默默地垂淚。這般情狀,反倒顯得更真實幾分。
內外命婦們瞧在眼裡,心中自然各有判斷,對於兩位宮妃的地位、性情也有了更深的認識。想來,只要稍稍睿智一些,便知道自己家該作何打算。只是“皇長子”與“無子”這兩樣,到底還是迷惑了不少人的眼睛。連嬪妃們都隱約分成了兩派,更別提外命婦中居然還有人感嘆楊賢妃“情意真摯”了。
按照禮儀起、跪、哭,整整折騰了數個時辰之後,內命婦與外命婦們才得以歇息。各家內眷扶着自家顫顫巍巍的長輩,疲憊不堪地來到一旁的偏殿之中。宮婢們已經安排好了她們的坐席與食案,上頭擺着些素菜與清粥、羹湯等。衆人便默默地進了些食物,略飲了漿水,這才覺得精神略微恢復了些。
不多時,便又有太醫署派了醫女前來診治。有些年紀大的命婦,還得了武貴妃命宮人特意熬製的蔘湯。自然,稱讚這位貴妃殿下不僅將宮務打理得很妥當,且爲人也細心周到的官眷們亦是越來越多。
李暇玉心中冷笑一聲,面上絲毫不露端倪。楊賢妃演得精疲力竭,卻遠遠落了下乘。而武貴妃只需要吩咐幾句,派了醫女過來,讓人熬了蔘湯,便已是樹立了能夠“母儀天下”的賢后形象。孰高孰低,自不必言。
作者有話要說:千金大長公主輩分高,但其實年紀小→ →,說不定和李小九差不多年歲,畢竟李淵童鞋身強力壯,給李二鳳生了好多比兒女還小的弟弟妹妹。
不過,年紀小雖然是小,但是輩分確實高啊,反過來認阿武爲義母,確實是不知羞恥至極了。李唐宗室被阿武弄死弄殘,屠戮了好多,千金大長公主因爲沒臉沒皮,所以反倒混得如魚得水~~~後來阿武賜她姓武……對了,薛懷義就是她獻上去的,自己的男寵用得好,給義母試試什麼的,尺度真大啊,望天~
以上,都是前世
今生嘛……大家爲她點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