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祖孫二人正低語着商量往後“娘子軍”之事,另一廂李和興致勃勃地繼續鞭策謝琰、李遐齡練習射藝。就在此時,家中的大管事李勝匆匆而來,行禮道:“娘子,方纔有兩個乞兒來到門前,自稱是孫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家人都已經不在人世,所以前來投奔。”
“孫家?”李遐玉雙瞳微微一縮,簡直難以置信居然會聽到這樣的消息,“不……不會罷……兒記得,祖母曾經說過,懷遠縣城並未被薛延陀人攻破,外祖家皆安然無恙。”更何況,李信與孫氏去世的消息,她在回到老宅的那一日,便已經派人前去知會了孫家。後來部曲兩日之間馳騁而歸,也說孫家已經接到消息,並打算將家中諸事都處理好之後,便遣舅父舅母過來弔唁。外祖父、外祖母還殷殷叮囑,讓她開春之後便帶着玉郎去懷遠縣小住幾日,也好散一散心。
做喪事道場的七七四十九日之內,她確實不曾見到舅父舅母出現,只以爲他們一時耽擱了,定會馬上趕過來。誰能想到,如今卻傳來這樣的噩耗,教她如何願意相信?
柴氏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道:“不過是兩個小兒,想來也不可能隨意編出什麼謊話。我和元娘這便去看看,或許親家那一頭,確實出了什麼事。”她擰起眉,撫了撫李遐玉的臉:“元娘,別擔心。咱們先去看一看他們,再立刻派出部曲去懷遠縣城查探。”
祖孫二人遂離開廊下,快步去往外院。李和見她們神色有異,讓謝琰、李遐齡都暫時停了下來,沉聲道:“許是出了什麼事,你們且隨我去前頭看看。記住,便是咱們家的娘子再如何厲害,也仍需得事事都護着她們,時時都記得爲她們遮擋那些個風風雨雨、流言蜚語。”他並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教導孫兒的機會——當然,也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調/教/未來孫女婿的機會。雖然柴氏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他越看謝琰越喜歡,小心思也從未改變過。
“是。”謝琰與李遐齡皆認真地點頭。
一家人都來到大門之側的閽室中,便見裡頭確實坐着兩個衣衫襤褸、凍得渾身烏青的乞兒。他們見到李和與柴氏時,仍顯得有些畏懼,但當看到李遐玉、李遐齡之後,雙目立刻亮了起來,高聲喚道:“元娘!玉郎!”
李遐玉雙目通紅,強忍着淚水道:“表兄!二孃!居然……居然真的是你們……”孫氏攏共就一位兄長,膝下有一子二女。長女是大娘孫春娘,今年應該已有十四歲;唯一的兒子名喚孫夏,因生得虎頭虎腦,小名憨郎,今年十二歲;幼女便是二孃孫秋娘,只得六歲。而今孫夏、孫秋娘居然淪落到這般地步前來投奔,可想而知,孫家其他人定是都已經不在了。
“嗚哇!”李遐齡對錶兄表姊也仍然有些印象,想到外祖一家都已經不在了,忍不住大哭起來。他的哭聲讓只比他大兩三個月的孫秋娘也啜泣不止,孫夏愣愣地看着他們,亦擦起了眼淚開始乾嚎。
柴氏看着四個孩子抱頭痛哭,禁不住輕嘆一聲:“想來憨郎、二孃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先將他們帶去洗浴,用些粥湯墊一墊罷。”她身邊得用的管事娘子田娘子躬身行禮,立即出去張羅起來。
因着李家人丁稀少,許多院落都荒廢着,平日並未仔細打理。所以柴氏暫時將孫夏、孫秋娘安置在李遐玉、李遐齡姊弟倆的院落裡,分別住了東西廂房。謝琰命僕從去拿了些他新做的衣衫給孫夏穿,李遐玉也讓思娘、念娘翻出些她以前的舊衣,暫且給孫秋娘。
李和與柴氏立即親自遣了幾個信重的部曲去懷遠縣城打探情況,回到正院內堂時,便見李遐玉抱着李遐齡,有些怔怔地坐在薰籠邊出神。謝琰坐在姊弟倆身邊,眉目之間也俱是擔憂與沉重。
“唉……怎麼連這般的慘事都教咱們家的孩子遇上了?”柴氏低聲長嘆,“如今,他們身邊也只剩下咱們這兩把老骨頭了。”兩個月內,接連失去父母、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也不知元娘和玉郎能否承受得住這般的打擊。孫夏與孫秋娘則更是可憐,想是已經無處可去了,這才從懷遠縣來到了弘靜縣。
“往後,就當咱們膝下有三個孫兒、兩個孫女就是了。”李和道,“以前還經常覺得這個宅子實在太大,缺少人氣,往後想必便會熱鬧一些。”
李遐玉回過神時,便見祖父祖母與謝琰都圍在她身邊,難掩憂心之色。她定了定神,有些勉強地道:“方纔剛聽聞噩耗,實在有些受不住。眼下卻已經好多了,祖父、祖母與阿兄都不必替兒擔憂。”許是已經習慣了,接二連三地失去至親之人,她心中固然痛苦,這痛苦卻有些麻木起來。再如何哭鬧,已逝之人也不會再回來。她心中的痛楚、憤懣與仇恨卻越發盤旋不休,也更堅定了報仇雪恨的信念。
“好孩子,心中難受便儘管哭出來,在我們面前何須忍耐?”柴氏憐惜道。
“祖母,兒已經哭過了。許是……許是先前淚水流得太多,如今卻一點也不想哭了。”李遐玉回道,說話間剛開始尚有些茫然,及話音落下的時候便已經是滿面堅毅之色,“哭得再厲害又有何用?兒只想知道,外祖一家的慘事究竟因何而起。再仔細想想,日後該如何爲他們報仇。”
柴氏本想說,難不成你這一輩子便只剩下“報仇”二字了?然而,看着孫女的模樣,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大仇未報,誰心中都不會平順,誰都不可能像什麼都不知曉的人那般無憂無慮地生活。換而言之,若是連這般深仇大恨都能忘懷,又怎會是他們李家教出來的孩子?
說話間,已是裡外煥然一新的孫夏與孫秋娘便過來了。他們這一路比當初謝琰、李遐玉、李遐齡更加辛苦,餓得面黃肌瘦不說,手腳都已經生了紅腫的凍瘡。而且,孫家本便是蓬門小戶,在懷遠縣有些田地與店鋪,亦只能算得上是個殷實之家。雖則也僱了幾個奴僕伺候,但平時老老少少都須得做些家務活。故而,孫夏、孫秋娘雖然曾經來過李家,但見了他們家的做派之後,仍然拘謹得很,渾身上下都顯得很不自在。
“趕緊坐下。”柴氏道,“阿田,將夕食傳上來罷。給憨郎、二孃準備些易克化的羹湯,不能太過油膩,免得貿然進了這種吃食,反而傷了脾胃。”她安排得很妥當,但到底渾身都透着尋常男子遠遠難以企及的威勢,看起來並不容易親近。
孫夏性情粗疏,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孫秋娘不過是個年幼的小娘子,看起來柔柔弱弱,就像孫氏一般,本能地對柴氏生出了敬畏之心。李遐玉不忍見她瑟縮的模樣,便讓她過來坐在自己身邊,握着她的手道:“表兄、表妹,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爲何一直不曾派人過來與我們傳消息?月餘之前,我曾遣部曲告知阿爺阿孃去世之事,你們可知道?”
孫秋娘細聲細氣地答道:“我們都知道。家裡還爲姑父和姑姑哭了好幾場,阿爺已經打算好,帶着阿孃、阿兄和我過來懷遠縣。”她口齒很清楚,看起來便比孫夏伶俐許多。孫夏聽了,也用力點頭道:“阿爺說過,冬至祭祖之後便動身!”
“那到底發生了何事?”李和追問道。
孫秋娘身子微微一抖,嚶嚶哭泣起來:“祭祖那一天……我們坐着牛車出了縣城……一夥強人就舉着刀衝過來……”想來她光是回憶便已經怕得狠了,說話間有些支離破碎,身體也不斷地往李遐玉懷裡縮過去。
孫夏虎目含淚,補充道:“那些人都是瘋子,見人就殺!殺了人再搶東西,後來還闖進了縣城!到處都是死人,我們倆被阿爺阿孃藏了起來,親眼看着他們……偷偷把他們掩埋之後,我們不敢進縣城,隨着一羣人亂走,也不知道走到了什麼地方。沒有吃的,穿的衣衫也被別人搶走了。後來還是秋娘說,不如到弘靜縣來。”
“冬至是十一月初,如今都已經要到除夕了。”李和的臉色越發陰沉,“懷遠縣發生了這般慘事,居然沒有人告知於我?!”他雖是武官,但好歹也是一府折衝都尉,在這弘靜縣中官職最高。懷遠縣就在弘靜縣之北,兩縣相鄰,這麼大的事,他居然分毫不知?!
“你衝着孩兒們大吼大叫作甚?”柴氏橫了他一眼,示意李遐玉安慰嚇壞了的孫秋娘,“也許是懷遠縣縣令有意按下此事,也許是旁人當咱們沉浸在喪子之痛中,便並未前來打擾。”當然,無論如何,被他人隱瞞到這般程度,河間府的兵士、自家的部曲都需仔細整頓一番就是了。
這時,夕食已經傳了上來。廚下特地給孫夏、孫秋娘準備了易消化不傷脾胃的吃食。兩人雖然之前喝了些熱羹湯墊一墊,但仍是餓得很,見了吃食便忍不住有些狼吞虎嚥起來。李遐玉想起他們當初流浪時/飢/餓/難/耐/的模樣,心中不由得痠痛難當,便溫聲勸他們吃得慢些,別噎着。
謝琰、李遐齡默默地望着他們,心中都十分沉重。他們勉強用了一些吃食,便再也吃不下了。
吃飽喝足之後,終於從驚懼餓寒交加中緩過勁來的孫氏兄妹便顯得很是疲倦了。李遐玉、李遐齡與謝琰將他們送回院子裡去,一路上五人都依然十分沉默。孫氏兄妹對他們仍有些陌生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三人則都覺得,這一回那羣喪心病狂的惡人,很可能就是一夥馬賊。他們親手殺過馬賊,也曾被馬賊追殺過,大抵對這幫人有些認識。但卻從未料到,這羣馬賊居然如此猖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民衆,燒殺劫掠。
到得院子中後,謝琰、李遐齡送孫夏回東廂房,李遐玉送孫秋娘回西廂房。及告別時,孫秋娘忽然抱住她不肯放,囁囁道:“阿姊……我,我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麼?”她擡起首,一雙波光湛湛、彷彿時刻都含着輕愁的眼睛與孫氏極爲相似,裡頭卻充滿了恐懼驚惶與不安。
李遐玉看得心中大慟,輕聲道:“好,有我陪着你呢,不必害怕。”
正院內堂中,柴氏與李和相對而坐,嘆息不止。他們原以爲生活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卻不料又出了這樣的慘事。
“憨郎年紀大些,住在一個院子中有些不合適。”柴氏道,“年後我便將第三進收拾出來,再把右路的大院子隔成三個院落。元娘帶着二孃住在第三進,玉郎、三郎和憨郎住在一處。”
“隨你安排就是。”李和嘆道,“他們平日也很該多在一起,不能生疏了。”
“除了咱們,也只得他們兄弟姊妹幾個互相依靠了。”柴氏接道。
這是一個腹黑+純姐控→ →
自家親人裡面,不會出現極品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