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主母漸漸恢復冷靜之故,內外的僕婢們亦平靜許多,皆各自井然有序地忙碌起來。.李暇玉又吩咐晴娘去瞧瞧染娘:“若是她醒了,便陪她頑些遊戲,別讓她過來內堂。注意約束其他人,莫要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來。”她相信,謝琰也不願女兒瞧見自己這般虛弱的模樣,免得教她年紀生出什麼恐慌憂懼來。耶耶好不容易歸來,她也不可能承受再度失去他的結果。
待到侍婢們按照她的吩咐,或準備出行的馬車,或去庫房清點藥材,或前去外院迎接醫者,李暇玉亦越發鎮定起來。李遐齡立在旁邊,忽然問道:“阿姊,謝家可要派人去通稟一二?或者,只告知謝家大兄大嫂?”愈是相處,他對王氏愈是沒有任何好感,私下給靈州去信的時候,也將他的所見所聞皆稟告了祖母柴氏。如今柴氏尚未回信,但素來寵愛阿姊的祖母會如何震怒,他已經能夠想象得出了。
李暇玉自是不知,離開靈州之時他還得了柴氏吩咐的差使,垂首略作思索。她緊緊地握住謝琰的手掌,感受着他逐漸回暖的溫度,有些艱澀地回道:“本便是我疏於照料,才使三郎病情發作卻無人知曉……當然須得告訴他們。”至於王氏會如何憤怒,也是她應當承擔的後果。但她若是想從她身邊將三郎奪走,她卻絕不能讓她如願。
李遐齡有些不贊同地搖了搖首:“我已經了,此事與阿姊無關,阿姊又何必白白受累?那位世母可絕非心軟之人,必定會借題發揮,阿姊何必將這個藉口送給她發作?誰知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到時候她是長輩,謝家大兄與大嫂又如何能攔得住她——”
“阿玉……”彷彿聽見了他們的爭執,謝琰茫然而痛苦的雙眸忽然動了動,緩緩地移到了牀邊的人影身上,意識漸漸恢復清醒。剎那之間,所有凝固的幻象都如潮水一般褪去,陌生的哭泣女子也漸漸地改變了形容,成爲了猶帶着淚痕與擔憂的李遐玉,終於成爲了他的娘子,他的阿玉。劇烈的痛苦在瞧見她的瞬間,也似乎平復了許多。
“阿玉……”他幾乎是從喉嚨中擠出這個名字,艱難之極。然而,吐出這個他心心念唸的名字之後,已經不由自己掌控的身體好似也正在恢復知覺。這令他不由得放鬆起來——果然,他就應該待在她身邊。只要見到她,頭疼便能緩解,而她離開之後,就彷彿度日如年。他離不開她——至少此時此刻,不願意離開她半步。
“三郎,我就在你身邊……你覺得如何?”李遐玉含淚笑了起來,略有些驚喜地撫摸着他終於恢復溫暖的蒼白臉龐,“你可算是醒了,頭還是疼麼?且忍一忍罷,醫者很快便來了。讓他給你鍼灸,或是開個安神的方子,令你能夠睡片刻。待你病情安穩之後,我們便立即出門,去尋那位此前與你提過的道醫。聽聞她與崔家淵源深厚,應當會收治你……”
在謝琰的眼中,她的臉孔依然有些模糊,然而他卻彷彿心有靈犀一般,能夠察覺她最細微的情緒與神態變化。她在擔心,她在懊悔,她在恐懼,她在悲傷……原本,他最不希望她見到他發病,卻依舊讓她瞧見了——
他心中不由得長長地嘆息一聲,低聲道:“尋醫之事……由你安排即可。延康坊……只需告知……我發病了。前因後果,皆不必提。”便是告知大兄大嫂,也未必沒有令他們心生齟齬的風險。更重要的是,這是他們一家的生活,又何必告訴他們這些細枝末節之事?
李遐玉姊弟並不意外他會這般,不過兩人卻突然同時沉默下來。
謝琰很清楚,姊弟二人都覺得十分愧疚。然而,他卻認爲此事的過錯全在於他自己:“只需如此即可。阿玉……與你無干,不必內疚……我累了,陪着我罷……”若非他什麼也不提,甚至不告知他們其實每時每刻他都會覺得頭疼,他們這些時日也不會做出那些安排。從今往後,便是爲了她們母女倆,他也須得全心全意治療這頭疾了。
“好,你閉上眼歇息罷。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李遐玉溫聲應道。李遐齡朝她輕輕頷首,便靜靜地退了出去。換身衣衫之後,他就聽聞醫者已經請來的消息,於是急匆匆地往外院接引醫者進入內堂。
醫者是位古稀老人,仔細地診脈問症之後,難掩躊躇之色:“老夫並不十分擅長針灸,且脈象也辨不清楚。不過,若是隻需鎮痛,倒是可紮上幾針試試。”罷,他便望向李遐玉姊弟,示意他們做出決定。
李遐玉給謝琰拭去額角的冷汗,看着他忍耐痛楚的模樣,心中不免浮起感同身受般的痛苦。她沉吟片刻,輕輕咬了咬嘴脣:“請施針罷。便是隻能減輕他的苦楚,亦是好的。不過,待會兒還須得煩勞大夫隨着我們前往青龍坊的青光觀一行。”青龍坊位於曲江池側,距離懷遠坊實在太遠。光是路上便可能須得花費將近兩個時辰,若是沒有醫者在側,及時看顧謝琰的病情,她實在無法放心。
醫者立即頷首:“若有機會旁觀那位觀主診治施針,自是再好不過。日後你們若有需要,隨時喚老夫即可,也不必給什麼診金。”他展開針囊,又快又準地給躺在牀上的謝琰紮了幾針,直到他緩緩閉上眼似是昏睡過去了,方鬆了口氣:“這是老夫的獨門針法,能令他暫且睡上一兩個時辰。就趁着這段時間,將他送去青光觀罷。”
僕婢們早已備好了馬車,遂用檐子心翼翼擡着謝琰走向外院。李遐玉緊緊跟在旁邊,又低聲叮囑李遐齡:“你不必跟着去,在家中看顧染娘。若是大兄或大嫂前來,只管告訴他們我帶着三郎去了青龍坊。若是阿家前來,便我們去尋醫問診了,這幾日應當不會迴轉。”
李遐齡只得聽她安排,憂心忡忡地望着馬車遠去。不多時,他便聽見染孃的呼喚聲,遂立即換上滿面笑容,轉身迎了過去:“耶耶與阿孃因有急事,出去一趟。今日便由舅父來陪你,如何?怎麼,如今有了耶耶便不要舅父了?唉,真是傷我的心哪。”他生得俊美,便是神色稍作誇張,也不妨礙翩翩的風度,舉手投足依舊十足優雅。
邁着短腿走來的染娘被他逗得咯咯笑起來,好奇地往他身後探了探,卻只能依稀瞧見部曲們的背影。不過,她雖然一向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卻依然對自家耶耶和阿孃一聲不響離開的行爲感到很不滿:“不和耶耶、阿孃頑,只和舅父頑。”
聞言,李遐齡眉開眼笑地牽着她肉乎乎的手:“好,舅父帶你去用朝食。用完朝食之後,咱們去院子裡看梅。你想吃一點炙肉麼?舅父親手給你炙,不過只能吃一片……”話之間雖仍是帶着喜意,但他的眉卻微微鎖了起來:來,阿姊這些時日大概無法入宮了,還須得派人去通稟一聲,告個假纔是。
青龍坊地處長安城東南,雖毗鄰繁華熱鬧的曲江池,坊內卻依舊質樸平和。初入此坊時,甚至還能瞧見阡陌相交的田野,或種着時蔬,或種着花卉,頗有幾分鄉野之感。雖然剛過年節不久,天候也依然寒冷無比,市井百姓們卻不得不爲了生計開始外出奔波。路上的人們皆是行色匆匆,來來去去。
坐落在青龍坊角落中的青光觀則更是絲毫不起眼。雖則它擁有可稱得上出神入化的道醫與施藥義診的慈悲名聲,早已不知不覺名震長安城,得到諸多世家貴婦的誇讚。然而,善男信女們捐出的香油錢,卻從未用來修繕擴展廟宇。不過三進的道觀,遠遠看起來還是那般古拙,屋檐廊角處都帶着歲月的斑駁痕跡。
許是今天並非施藥義診之日,供奉香火的香客也十分稀少。當馬車在觀門前停下之後,李遐玉率先下車。她掃了一眼寧靜祥和的觀內,示意貼身侍婢與部曲們皆暫且留在外頭,獨自一人進入觀中。道觀第一進是供奉道君的三座殿堂,除了虔誠跪拜的香客之外,只有一位正在一絲不苟灑掃的女冠。
她便走上前行了拜禮,明來意:“道長,敢問此處可是以道醫見長的青光觀?外子罹患‘離魂之症’,頭疼欲裂,痛不欲生。聽聞觀主醫術高明,特來求醫。”而後,她又取出真定大長公主的帖子:“若非急症重症,實在不敢煩勞觀主。只是外子今日突然發作,疼痛不休——妾實在是無法可想,望道長慈悲,通稟觀主一聲罷。”
那位女冠朝她行了道禮,這才接過帖子淡然一觀:“既是重病求診,又有貴主的帖子,便請隨貧道進來罷。病人是男子,本不該進入女冠觀,不過求醫之人不問男女,暫時將他擡到寮捨去。待觀主診治之後,再另行安置。”
“多謝道長。”李暇玉遂命侍婢們擡檐子,而部曲們依舊留在外頭。隨着他們過來的老醫者姓劉,以同爲醫者的身份,也跟着一行人越過道觀第二進,來到第三進院落當中。這一進完全是個大院子,四面擠着數十間窄的寮舍。有些寮舍門窗緊閉,似是住着女冠或者香客;有些寮舍則窗戶大開,空無一人。
那女冠選了一間偏僻角落中的寮舍,示意侍婢們將謝琰擡進去。李暇玉走進寮舍掃了一眼,雖然陳設都稱得上簡陋,卻都收拾得十分乾淨。他們是行武之人,曾經幕天席地,住在這樣的房間中已經算是不錯了。於是,她便只讓晴娘、雨娘張羅着換了更厚實的被褥,免得謝琰受寒。
不多時,又有另一位女冠前來,溫聲道:“觀主有請定敏郡君前往靜室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