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李暇玉是謝家的幼子媳婦,論輩分算是最低,按禮儀而言也不該隨意插話,故而她只能微微笑着在角落裡垂眸靜聽。崔家女眷雖有心想引着她多說幾句,王氏卻幾乎刻意不給她們彼此敘話的機會。且這位阿家事先叮囑過,不許小王氏與顏氏將話題接給她,藉着她年輕爲由刻意冷落她幾分,讓她認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便生生地成了這場談笑的邊緣人物,只能正襟危坐,勾脣淺笑罷了。
幸而,她坐的角落離孩子們較近,索然無趣之下,她便時不時地側首瞧他們正在頑什麼。不知不覺間,她便不再關注兩家女眷們究竟在說笑些什麼,坐席離孩子們越來越近。若非時時關注她之人,大概也瞧不出她正不動聲色地緩緩挪動。而且,仔細論起來,她也並未移出多少距離,當然也不至於令人覺得失禮,只是能夠更方便她圍觀小傢伙們頑耍而已。
因着陪伴染娘與義陽小公主之故,李暇玉素來對孩子頗有耐性,偶爾也會生出些許童心。見孩子們忙着頑鬥草,有勝有敗,勝者難掩喜色,敗者則苦着小臉,實在有些可憐,便時不時替落敗的小傢伙挑幾根看起來格外結實的草莖,助他們一臂之力。原本勝出的孩子還有些不滿,但見她不分彼此都會相幫,而且挑草莖的眼光十分獨到,便纏着她問起了經驗。
她掃了身側的女眷們一眼,便低聲說起來。小傢伙們聽得連連點頭,按她所言的選出草莖繼續“鬥”起來,勝者越發興奮無比,而敗者亦是絕不服輸。不自覺地,他們也離這位親切的年輕長輩越來越近,幾乎是圍在她身邊了。
真定大長公主饒有興致地瞧着他們,忽而勾起嘴角笑道:“定敏郡君果然頗有孩子緣。怪不得聽說義陽如今都離不開你了。若沒有你陪伴,這孩子恐怕也不會日益康健起來,前些日子看着可真教人擔心得很。如今她飲食就寢可好些了?”
“回貴主,小公主的寢食作息已經漸漸恢復過來了。”李暇玉回首,眉眼彎彎地行了拜禮,方應道,“若知道長輩們都惦念着她,她還不知該有多歡喜呢。近來聖人與皇后殿下也覺着放心許多,御醫也開了些調養的方子。只不過,宮中玩伴到底少了些,故而兒才日日進宮與她作伴。”
“她就是捨不得聖人與皇后,所以一直不願出宮來。不然,何愁沒有玩伴呢?”真定大長公主一嘆,難掩憐惜與慈愛之情,“在東宮時,她還時常跟着皇后出來宴飲,搬入太極宮之後,反倒是——如今也是諸事繁雜,她小小年紀卻是個早熟的孩子,想來亦是有所察覺罷。不過,也正因如此,才更令人心疼呢。”
說起義陽小公主,李遐玉難免也帶出幾分真情實意來,掩去心中盤亙不去的陰霾:“她年紀尚幼,合該天真爛漫,確實不應承受那些……”因崔家衆人都是可信之人,又有鄭夫人與貴主在場,她便含含糊糊地透了一兩分,而後又道:“不過,聖人與皇后殿下想來也早有決斷,日後絕不會教她受什麼委屈的。”
“誰敢讓義陽受委屈呢?我這作姑祖母的也饒不過他們。”真定大長公主的神色越發親切幾分,言語中也更多了些許隨意:“好孩子,改日若是你能帶着義陽出來赴宴,我定要將壓箱底的東西賞給你!長樂她們幾個也正盼着呢,到時候定也少不得給你道謝。如今聖人只得了這麼一個閨女,一羣姑祖母與姑母,誰見着她不歡喜?誰不想寵她?只是苦無機會罷了。你若是能讓我們得了機會,誰不會念着你的好?”
聞言,李暇玉抿脣一笑:“那兒倒是沾了小公主的光了——其實前兩日小公主便答應皇后殿下,時不時出宮頑耍,就等着過兩日長樂長公主的飲宴呢。”再過幾天,嫁入長孫家的嫡長公主長樂長公主便要辦一次賞春雪的飲宴,宮中早便接到了帖子,義陽小公主出行諸事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大善。”真定大長公主笑起來,又招手道,“來,來,坐到我跟前來,讓我好生瞧一瞧。”她這般興致好,也令崔謝二家其他正在笑談的女眷們不由自主地便暫時止住了話題,紛紛瞧了過去。這位貴主絕非喜好攀附吹捧的性子,常年深居簡出,若要得她另眼相看並不容易。除了自家兒媳與孫女,以及尚書府的親眷們之外,上一位能令她開懷笑起來的女眷,後來便成了自家人——那便是崔子竟續娶的王夫人。
雖不知爲何得了這位貴主的另眼相看,李暇玉卻也毫不猶疑地起身,緩步行過去,而後跪坐在榻邊。她的舉止間既有門閥世家傳承的優雅,又帶着一種天然的貴氣,與或許源自性情與經歷的灑脫利落。她的一舉一動皆看在真定大長公主眼中,神色略微動了動,卻並未多言,只是溫聲問了她不少騎射之事,言語中儼然將她當成了自家後輩般看待。
眼見着鄭夫人淡笑着加入到真定大長公主與李遐玉的笑談之中,說的也皆是尋常世家女子並不熟悉的騎射以及靈州的風土人情,王氏心中鬱怒不已。她完全不懂騎射與靈州之事,便是想插話也插不進去。然而,無論再如何憤怒不快,她亦只得將心思盡數藏起來——怎麼算,這幼子媳婦也是謝家之人,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不和與矛盾來。
便是如此,她也完全無法理解,爲何王家與崔家皆會對這寒門之女刮目相看。難不成,就因爲她是正四品的御封誥命?且先帝還給她賜了封號?難不成,就因爲她得了杜皇后的看重,能夠日日入宮?
王氏雖然從未涉入過官家內眷間的交際,但絕非愚笨之人。然而,出於對這位寒門媳婦的偏見,她卻始終不願意承認她如今的地位究竟有多重要。她對陳郡謝氏的復興,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或者說,自從幼子歸來之後,她便覺得一切都能迴歸正途了——她不必再仰望這位兒媳婦,也不必因可能需要仰仗她而退讓。畢竟,兒媳婦能做的事,兒子能做得更多更好。她也很快便要請封誥命了,到時候無論是身份與品階,都能制住這個寒門之婦,她還能憑藉什麼在陳郡謝氏立身?
也因此之故,她急於讓長媳與侄媳取代李遐玉的地位,將京中的內眷交際都攬過來。當陳郡謝氏完全不需要這個寒門婦的時候,她自然會替幼子做出更適合的選擇——譬如,博陵崔氏——已有師徒之誼,若能聯姻,關係豈不是更加穩固?
卻不曾想,博陵崔氏的女眷卻依舊對這寒門女子刮目相看——聽起來,果然是看在宮中杜皇后的情面上了!不過,早便聽聞杜皇后重病臥牀,想來也支撐不了多久。到時候,後宮換主,李氏還能有什麼依憑?
這般想着,王氏才能勾起嘴角,也流露出一絲笑意,不鹹不淡地誇了李遐玉一兩句。
坐在她身側的小王氏微微蹙起眉,心中長嘆:或許阿家以爲她掩飾得很好,但崔家內眷都是些什麼人?她們在交際中慣於察言觀色,更慣於言語交鋒,肯定早便瞧出來阿家打壓弟婦的心思了!而今真定大長公主與鄭夫人都誇讚弟婦,顯然便是明晃晃的暗示——崔家與謝家結交,看的都是謝三郎與子竟先生的面子,同時看的是宮中皇后殿下與義陽公主的面子,而非陳郡謝氏。即使阿家心中還有什麼別的打算,一定也不可能如願!
顏氏則不動聲色地輕輕扯了扯小王氏的袖子,朝着她搖了搖首。她們一個是王氏的孃家侄女,一個多年侍奉在王氏身邊,自然十分了解王氏的性情與打算。只不過,王氏若沒有真正說透此事,她們也不好隨意向他人提起,甚至連自家夫君亦不能說,畢竟無憑無據。或許,只能通過暗示李遐玉,讓她再防範幾分了。
而後,崔謝兩家的內眷再度說笑起來。每人都帶着笑意問了靈州、陳州等地的風情,又提起了長安的風俗。無論是長輩或是晚輩,皆是言笑晏晏,每人似乎都格外愜意暢快,當真猶如許久不見的親眷那般。
謝家人留在崔家用過午食之後,下午又在崔府園子中游樂了一番。及夜色漸深,謝琰正待要告辭的時候,崔尚書、崔駙馬及子竟先生的兄長們正巧歸家了,並且竟將謝璞也帶了過來。於是,郎君們便前往外院正堂飲宴,女眷們繼續留在正院內堂之中。
行宴後,僕婢有條不紊地將食案撤去,鄭夫人與真定大長公主起身邀王氏出門走一走。就在此時,一位僕從立在門邊,稟報道:“阿郎說,想請定敏郡君前去外院,說一說當年薛延陀的戰事。”
“這……”王氏有些猶豫,鄭夫人卻握住她的手笑道:“這又有何不可?咱們都是自家親戚,就當作長輩見一見晚輩就是了,不需拘泥什麼禮節。而且,我家幾個小郎、女娘也想聽聽呢,就讓他們陪着去就是了。”她所說的,是崔家的重孫一輩,年長的比謝滄還大幾歲,已經是玉樹臨風的少年郎與小荷綻露的小娘子了。
王氏便很是勉強地微微頷首,李遐玉遂躬身向她行了拜禮,又向鄭夫人與真定大長公主行禮,這才轉身離開。崔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們也隨上去,腳步間竟是帶着幾分急切之色,彷彿正應了鄭夫人方纔的話。
王氏無法想象在這種一等一的世家當中,竟有小郎君與小娘子會對血腥的戰事感興趣,笑意越發微妙幾分。她自是不知,巾幗英豪平陽昭公主當年在皇室當中的地位,更不知博陵崔氏血脈中一直對“武”興趣盎然。崔尚書雖是不折不扣的文臣,從未領軍作戰過,卻也曾任靈州大都督,更是熟悉邊塞戰場胡情,數度臨危受命前往漠北斡旋談判。且,他可是堂堂兵部尚書,家中自然也尚武。
一日下來,又是賓客皆歡。直至坊門即將關閉,崔尚書還捨不得將謝琰放走,便索性讓鄭夫人安排謝家暫住一晚。第二日,謝家離開的時候,真定大長公主又吩咐貼身侍婢給李遐玉送了一張名單與大長公主府的帖子,名單上面羅列着她所熟識的佛醫與道醫。
當年文德皇后病重,長樂長公主與晉陽長公主亦是病弱體虛,正是這位貴主舉薦了大批佛家與道家的名醫,給她們悉心調養,方使她們母女漸漸好轉。故而,她所列出的名單,給出的帖子,可謂是集大唐名醫之力,來調養謝琰的暗傷了。李遐玉接到這一份珍貴的善意之後,心中的感激之情自是無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