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齡已經分了數杯茶,靜待猶如柳絮般的茶沫漸漸散開,彷彿水墨山水圖一般的畫面悄然消逝。當他再度擡首的時候,謝琰與李暇玉已經繞過屏風,行至他附近,在茶案另一側比肩坐下來。染娘依舊緊緊攬着謝琰的頸項,眉眼間帶着濃濃的睡意,然而卻努力地睜着眸子望向自家耶耶,彷彿擔憂他下一刻便會消失不見。
謝琰不斷地寬慰着她:“睡罷,醒來後耶耶帶你去頑,夜裡與你一同去看燈。”小傢伙卻固執地搖了搖首,依然十分執着地凝視着他。李暇玉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見狀便笑道:“三郎,便讓她多瞧你幾眼罷,不然她不會安心。只需再過一時半刻,她便會自然而然睡着,也不必再哄。”
謝琰無法,只得任女兒認認真真地望着他。李遐齡給他遞上一杯熱茶:“姊夫是否已經不記得許多事了?這可是喚作‘離魂之症’的症候?我外出遊歷的時候,曾聽聞過這種症候,據說是傷及了腦袋,導致經脈滯澀不通,時常頭痛難忍。除非華佗再世,能開顱一探,否則很難根治。”
謝琰略作品嚐,讚了一聲好茶,隨即淡淡笑道:“看來玉郎的見識也頗廣,確實是此症候。不過應當與尋常的離魂之症並非全然相似,頭痛難忍也只是最近之事。當年我在漠北受重傷之後,似是被粟特商人所救。不過,商人無利不圖,見我想不起諸事,無法取得報償,便索性役使我爲奴。後來似是有一位大唐使節前往薛延陀,其部曲發現我是唐人,便將我贖買出來。”
“彼時我深恨薛延陀,神志並不算完全清醒,覺得他們也不像是良善之人,就離開了。不知爲何,那時心中只剩下一個執念——不斷地往南行。跋涉數千裡之後,竟然來到了幽州城外。因傷勢加重之故,我昏倒在路旁,後來被師父所救,帶回家中治傷照顧。藥王當時正在師父家中做客,替我診治開方,纔將我救了過來。”
聽到此處,李暇玉禁不住喟嘆道:“能與藥王相交者絕非尋常人,不知這位先生尊姓大名?”雖說已經是師徒關係,但這位先生無疑亦是謝琰的救命恩人。此等恩情便是對方不求報答,也應當時刻牢記在心中。換而言之,若是沒有這位先生,謝琰可能早就不治身亡了。而她可能窮其一生,也無法尋得他的蹤跡,更可能連他埋骨荒野亦是毫無所知。
“先生之名諱,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罷。出身博陵崔氏,時任幽州刺史——”謝琰尚未說完,李家姊弟二人便瞪大雙目,不約而同地驚道:“崔子竟!!”就連染娘聽見這個名字,也歪着小腦袋,試圖在半睡半醒之間想起這究竟是何人。
謝琰禁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果然,咱們家素來尊敬子竟先生,你們對他亦是知之甚深,一猜便能猜中。此番能拜先生爲師,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李家姊弟連連頷首,眼中都閃爍着好奇,竟一時將其他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心追問起崔子竟來:“子竟先生究竟是何等樣貌?何等性情?可是長髯飄飄的美髯公?可曾見過子竟先生寫字作畫?可曾見過子竟先生的家眷?聽說那位王夫人才是茶樓茶肆的開設者,果真如此麼?”
一連串問題砸過來,謝琰險些有些招架不住,於是只能作答:“先生不喜蓄鬚,看起來不足而立年紀,更像是一位年輕狂放的文士,而非堂堂三品服紫高官。他的性情比較隨意,隨性而爲,風骨斐然,令人望之便心生尊重。至於寫字作畫,這些時日先生也教了我一些技巧,改日再告知你們罷。師母爲人淡泊平靜,茶樓茶肆確實是她所開設,不過她並不擅長茶道,尤擅行商。她所賺取的資財,不僅爲先生的政務所用也通常用於開設學堂。而且,她亦是先生的智囊之一。”
說起崔家人,恐怕一日一夜也說不完。謝琰便又轉移了話題,提及了他所遺忘的那些前事。李暇玉遂從他們當年在夏州長澤縣城相遇時說起,一直說到染娘出世,她搬救兵北上相救,結果二人卻生生分離。關於後續的報仇雪恨之事,她也簡單地提起了前前後後的佈置,說到最後李襲譽的下場,依舊覺得大快人心。李遐齡時不時也補充幾句,將他所知之事亦完完整整地講出來。
聽罷這些,謝琰亦是微微擰起眉:“我曾聽先生提過此案,卻不料原來受害之人便是自己。李襲譽此人,真是成也‘教子有方’,敗也‘教子有方’。猶記得,先生曾說過,他教導子孫之時,還曾傳出許多逸聞,在士林之中頗有賢名。卻原來,到底不過是個僞君子罷了。不過,雖則咱們是苦主,他也已經身死,但他還有一兄任桂州都督,不得不防。”雖然聽聞其兄李襲志平定嶺南、政務清明,亦是有才有德文武雙全的名士,但有其弟的先例,無論如何亦應當謹慎一些。
“李襲志一直在嶺南,已經任桂州都督二十餘年,應當不可能將手伸到長安或者北疆來。”李暇玉回道,“後來我奉召入京,受到皇后殿下召見。殿下嫡出的義陽小公主噩夢受驚,不得安眠,日漸衰弱。我便奉命效仿鄂國公與胡國公爲先帝鎮守驅邪的舊事,守護在小公主身側。故而,這些時日常來往於宮中,也逐漸得到聖人、皇后殿下與小公主的信任。原本我還有些苦惱,待小公主痊癒之後,該如何辭去此事往漠北尋你。如今大概也不必煩惱了。”
她本來便將義陽小公主當成另一個自己,亦有心好生守護她長大。同時,她也憐惜杜皇后的慈母心腸,不欲教她擔心牽掛,反倒令病勢越發沉重。如今心中不必再因謝琰而覺得左右爲難,更不必煎熬痛苦,不知不覺間,她亦更堅定了守護皇后母女的信念。此外,爲了圓前世那段記憶的未竟之願,她亦有不少事需要留在長安繼續完成。
提及帝后與義陽小公主時,謝琰似有些驚訝,隨即笑道:“原來咱們定敏郡君的凜然之氣,居然已經能夠鎮壓邪祟了,當真是厲害得很。師父之前給了我一封信,讓我呈給聖人。我正想着是否要去一趟他本家中,請崔尚書代爲轉交。如今卻不需如此了,只需煩勞定敏郡君面聖便是了。”
李暇玉輕嗔地斜了他一眼:“還不趕緊將信匣給我?”而後,她又聽見遠處傳來的更鼓聲,這才發覺眼下已經是卯時初了,而她卻依舊精神奕奕,毫無任何睡意:“說來,子竟先生之父崔尚書與咱們也頗有淵源。既然你家來了,又成了子竟先生的弟子,便是實打實的晚輩,理應上門去拜訪纔是。此外,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對你多有提攜,也應當擇日拜訪。慕容姊夫與十娘姊姊所在的軍府離長安不遠,表兄如今也在他麾下,改日騎馬去探望他們罷。”
細細數起來,便是在這陌生而又熟悉的長安城中,他們也有許多親眷友人。與靈州相比,關係親近的人家絲毫不少,只是可惜祖父祖母與秋娘都不在而已。更何況,還有謝家——想到此,她不免又有些疑惑地望向淡定非常的謝琰:“三郎,你怎麼不問問我謝家本宗之事?”按理說,他不應該對自己的家人也十分思念麼?
謝琰挑起眉:“該說的事,你自然都會說。不該說的事,我又爲何要知曉?”而且,聽李暇玉姊弟倆說起舊事,他似乎已經許多年不曾與家人來往。唯一曾出現的,亦不過是在他成婚之時趕到靈州的大兄而已。由此可見,他應當早年便與家人產生了分歧,故而年幼的時候便離家外出,後來在李家落腳,便再度擁有了家人。
李暇玉禁不住一笑,又道:“大兄由明經入仕,如今已經是弘文館的正字。因着阿家與二兄二嫂都來了長安,大兄便在隔壁的延康坊賃了一座宅子。原本我和染娘也搬進去住了幾日,不過因生活習性不同之故起了些齟齬,索性便搬回了自家的宅子中。”她輕描淡寫地將那次衝突略了過去,李遐齡忍不住哼了一聲以示不滿。
謝琰掃了兩人一眼,笑了笑:“既然生活習性不同,又何必勉強住在一處?往後只管自在一些便是,且我這樣的病人,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如此冠冕堂皇地說完後,他沉吟片刻:“不過,到底是一家人,待會兒咱們便往延康坊走一趟罷。”
“我已經遣人去延康坊送了消息,大兄應當正在往這裡趕過來。”李暇玉回道,“咱們且聽聽大兄如何安排罷,免得驚擾了阿家——阿家最近身體略有些不適,應當不適合如此大喜大悲。”那位阿家若聽聞這個消息,心中還不知會作何感想。當然,她也不想行小人之道,將她認定兒子已死,又命她們母女戴孝等事告訴謝琰。這些事應當由謝璞來說,才顯得最爲公道公平。
“如此甚好。”謝琰便道,垂首再看懷中,染娘已經不知不覺睡熟了。於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放入李暇玉懷裡:“阿玉,你一夜奔勞應當已經很是疲憊了,不如且回裡間去稍作歇息罷?我與玉郎尚能撐得住,由我們來招待大兄便是了。”
“也好。”李暇玉回道。待會兒要去謝家,夜裡還需入宮,她確實應當養精蓄銳纔是。於是,她警告地望了李遐齡一眼後,便抱着染娘進去了。
此時,僕婢們已經陸續送來了一些新鮮吃食,換下那些早已涼透的清淡小食。李遐齡飲了一口溫熱的酪漿,眯起眼,決定還是聽阿姊的話。然而,坐在他對面的謝琰卻微微勾起嘴角,眉眼中帶着他熟悉的笑意,壓低聲音,幾乎輕得聽不見:“玉郎,你是否有許多話想與我說?莫急,咱們一邊等大兄過來,一邊用些吃食墊一墊,一邊——慢慢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