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長安再度傳來信件與消息的時候,已是臘月時分了。因着便於人情往來之故,李家衆人再度搬到靈州謝家小宅子中居住。白日裡忙着打點年節禮物以及偶爾出門走訪,閒暇時便一同觀雪賞梅,靜靜相守。
所有人都很明白,或許往後相聚的機會便將越來越少——李遐玉須得前往漠北尋謝琰,李遐齡也打算離家繼續遊歷,正式升任果毅都尉的孫夏也將調離河間府,應慕容若之邀去往他麾下任職。故而,應當格外珍惜眼下的每時每刻。
門扉半掩的正院內堂中,清香漫溢,聞之怡人。李遐玉輕輕用茶筅敲打着杯壁,藉着細微而又豐盈的茶沫,勾勒出了一幅大雪紛飛的賀蘭山美景圖。坐在她身側的染娘張大烏黑的雙眸,好奇地看着,時不時發出驚歎聲:“阿孃,兒記得,這是賀蘭山。”她已經兩歲半了,很是機靈聰慧,不過隨着家人去過一趟賀蘭山,便將那巍峨的山脈記在了心中。
“表姑母,還能點出外頭的梅林麼?”孫梅娘也道,伸出肉乎乎的指頭,指向門扉之外暗香陣陣的紅梅林。與玉雪白嫩的染娘相比,她的膚色更是潔白無瑕,輪廓帶着幾分鐵勒部族的異域風情,眼眸亦繼承了茉紗麗的琥珀色,隱約能預見幾分日後不俗的絕倫美貌。若是仔細看孫家小兄妹二人,一個更似漢人一個更似胡人,彼此倒是不怎麼相像。
“好,我再試試。”於是,李遐玉又欣然點了梅花生髮圖,不僅梅花栩栩如生,且茶香也渾似梅香了。兩個小傢伙越發感興趣,自己拿着茶筅,也笨拙地攪拌擊打起來。因着沸水容易燙傷,李遐玉給她們衝的是溫水,不容易起茶沫。且兩人氣力不足,也只能零零碎碎地敲敲打打。饒是如此,她們也頑得十分投入。
門扉輕輕打開,晴娘悄然走近,低聲道:“契苾娘子這一胎稍有些不順,恐怕還須得再等等。”茉紗麗在三月初診出了一個月的身孕,接連度過國喪期之後,如今瓜熟蒂落開始生產了。有柴氏坐鎮她的院子中調度,李遐玉便接下了看顧孩子們的事,以免她們受到驚嚇。至於孫小郎,正跟着自家阿爺出門去昔日同袍家中走動拜訪,正好不在家裡。
“這孩子,此前都安安生生的,偏偏生產的時候倒是折騰起他阿孃來了。”李遐玉輕笑着一嘆,“你且去庫房中取些上好的人蔘熬了蔘湯,以備不時之需。若是祖母命人去廚下要,也能儘快端過去用。”因着之前自家人生產時都很順利,家中並沒有常備補藥的習慣。如今事出突然,也只能儘快備起來了。
“是。奴繼續去守着,若有好消息,再過來稟報娘子。”晴娘遂又退下去,尋雨娘取庫房鑰匙。這些貼身婢女管的事務各不相同,無論是平日裡還是忙亂起來,做事都有條不紊,亦是很少出什麼差錯。雖說她們年紀尚輕,跟隨的時日也並不算長,李遐玉已經很放心由她們處理她院中的諸事了。
這時,孫秋娘拿着節禮單子與信匣快步走進來:“阿姊,這是從長安謝大兄家送來的節禮與信。看着節禮似乎比往年厚了三分,信件也似是寫了不少事呢。阿姊前一陣將姊夫的事告知了謝家大兄麼?也不知他究竟會如何反應。”
李遐玉接過信匣與節禮單子,不慌不忙地拆開來瞧:“大兄二月時考了明經省試,取中入第,後來通過吏部關試又得了弘文館正字一職。正字雖職官位卑,卻也是正經可拿俸祿的官員了,家中自然便寬裕許多。”明經出身的正字爲正九品下,與進士出身正九品上的校書郎也不過是一階之差而已。爲了這一階而蹉跎時光,實在是大可不必。所幸謝璞早便想開了,一取即中也可喜可賀。
“至於三郎之事,原本我以爲他很快便會家來,無須令大兄分心擔憂,又不願他牽涉進來遭了李襲譽的暗算,故而一直不曾去信。直至這樁案子了結,我纔派人送信向他說明了前因後果。”謝琰所在的陳郡謝氏陽夏大房已經沒落得只剩下名頭和門第,當然不可能是隴西李氏出身又權勢煊赫的李襲譽的對手。所以從始至終她都不曾想過,讓謝璞得知此事並參與其中。他畢竟是宗長,需要顧慮的事更多,也不好令他爲難,更不必阻礙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謀取的前程。
“那他信中說了什麼,該不會怪罪阿姊不早些告知此事罷?”孫秋娘在她身側坐下,有些替她擔憂,“不論他說什麼,阿姊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做的所有事,我們都瞧在眼裡,他們卻什麼也不曾看見,說什麼都不佔理。”
聞言,李遐玉不由得淺笑起來,展開信細細閱看:“安心罷,大兄性情磊落,不是那樣的人——”果然,謝璞在信中隻字不提她隱瞞之事,字裡行間都透着對謝琰安危的擔憂,並百般寬慰她,又細細詢問了染娘並家中其他人可安好等。他對於她打算北上尋夫的行爲表示支持,但也委婉地提醒她不必太過勉強。
李遐玉看着似乎略有些褶皺的信紙,心中不禁有些愴然。連謝家大兄似乎也覺得,三郎已經是凶多吉少,故而淚痕沾溼了信紙,連墨跡都隱約有些暈染。然而她卻如何會相信,三郎不可能生還?便是所有人都認爲他死了,她也必須堅信他還活着,還在等着她去找尋。除非真正親眼得見他的遺體,否則她絕不承認自己失去了夫君!染娘失去了阿爺!
想到此,李遐玉的眉頭略鬆了鬆,接着繼續往下看。不過看了數行,她的神色便猛然一變。孫秋娘一直關注着她,見狀便問:“怎麼了?阿姊?可是謝家大兄家中出了什麼變故?還是,他有了姊夫的消息?”提到謝琰,連她自個兒也不敢相信,柳眉緊鎖:“該不會是他們的故鄉老宅中出了什麼變故罷?”
李遐玉苦笑着頷首,將信遞給她瞧:“你猜得不錯。這應是大嫂續寫的信,說大兄成爲弘文館正字之後,便去信太康縣老宅告知此喜訊,阿家卻很是不留情面地將他訓斥了一通。好不容易得到她的諒解,她又突然來信說,已經收拾行李打算動身去長安了。以他們的行程,年前定能到達長安。大兄如今正在憂慮,是否要將三郎這些年發生的事都盡數告知於她。”
小王氏能在信中寫明此事,徵求她的意願,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示好了。她是宗婦長嫂,而她不過是弟婦,原本這種事便理應由他們夫婦全權做主纔是。事到如今,也確實是瞞不下去更不必瞞下去了。橫豎她從未生過去長安的打算,便是阿家知道了她與染孃的存在又如何呢?相隔千里,她總不會來一趟靈州看個究竟罷?
“阿姊是御封的定敏郡君,連聖人都贊過的,哪裡配不得他們家了?”孫秋娘冷哼一聲,“既然從來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那便如實告知就是了。姊夫是堂堂折衝都尉,阿姊又是誥命,到時候便是家去,也沒有被逼着休妻的道理。”
“在阿家眼中,這些大約都比不過門第出身。”李暇玉搖了搖首,“也罷,且不提這些。雨娘,給我取筆墨紙硯來,我給大兄大嫂回信。咱們家的節禮早便送往長安了,看來還須得讓部曲快馬走一趟。”
就在孫秋娘挽起袖子替她磨墨的時候,李遐齡突然匆匆行來,帶着些許急色道:“阿姊,方纔都督府派人傳話,說是讓咱們家趕緊準備香案等物,尚書省吏部書吏馬上便要到靈州城宣讀敕旨了。”他也是剛接到李丹莘傳的消息,便趕緊回來了。雖說當時李暇玉封定敏郡君的時候,家中也曾接過敕旨,已經有過類似的經驗,也不必太慌亂了。但先皇畢竟看着慈和,而才登基半年的新皇卻着實陌生得很,依然讓人有些緊張難安。
“將細釵禮衣拿出來,立即按品大妝起來。另派人去將祖父、表兄都喚回家來,祖母也須得在場方可——秋娘,你去替下祖母,照料茉紗麗生產。”李暇玉當機立斷,吩咐衆人,“讓大管事準備香案等物,玉郎你行色匆匆,也去換身能見客的衣衫。”這封敕旨,大概應當是對受害者家人的撫慰與賞賜。畢竟李襲譽一案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朝廷必須作出這番姿態來,方能寬慰邊疆諸軍府尤其是靈州、涼州的將士。
約莫一個時辰後,一切都準備妥當,李暇玉攙扶着柴氏來到外院正堂前。李和、孫夏與李遐齡亦守候在香案旁。不多時,便有鳴鼓響起,在儀仗簇擁之下,一位着淺青色襴袍的男子捧着玉匣走過來,從裡頭取出絹黃紙書寫的制書。
李家衆人遂行禮跪拜,聽此人宣讀了聖旨——內容與李暇玉所猜測的大致並無差異,無非是賞賜百金與綾羅綢緞等,以示慰勞。然而在最後,卻不知爲何突然讚了她許多溢美之詞,並宣她入長安拜見。李暇玉怔了怔,接過敕旨。既然是天子的旨意,便是她再不想踏入長安,也須得前去覲見了。
許是瞧出她的疑惑,那吏部書吏又取出另一個檀木信匣遞給她:“這是宮中皇后殿下的手諭,奉殿下之命,不必宣讀,定敏郡君取出自閱即可。”
李暇玉向他道謝,又問:“即刻便要啓程麼?”
“事出突然,皇后殿下等得焦急。恐怕還須得定敏郡君儘快安排,與某一同返回長安。請郡君在三五日之內,便着人通知某啓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