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麾下數千人皆並非常年聽令的親信屬下,故而李遐玉早已將他們分成四部。一部爲鐵力爾部落鐵勒人,攏共一千六百餘人,皆聽命於絲帖兒;一部爲慕容若的吐谷渾侍衛,將近千人左右,皆聽命於其侍衛長;一部爲李家謝家部曲,合起來約六七百人,皆聽命於謝琰;一部爲女兵,大概四五百人,皆直接聽命於她。
部曲早已遵從謝琰之令,與郭樸、孫夏率領的府兵呈合圍之勢,驅趕着潰逃的薛延陀人。其餘三部則跟在他們身後壓陣,距離遠時射箭壓制,距離近時便加入近身搏鬥當中。每一部分工明確,簡潔的命令一層一層迅速下達,將每一個人都調動起來。數千人組成了一頭馳騁於這片戰場上的兇猛野獸,逐漸將薛延陀人吞噬殆盡。
逃得最快的薛延陀人終於來到橫亙在他們面前的兩條寬闊河流之畔——前有怒濤翻涌的天險,後有緊追不捨的唐軍,他們已經徹底陷入絕境。這些雄霸漠北草原數十年的薛延陀騎士彷彿這才清醒過來,將所有的畏懼與絕望都化爲了戰意,赤紅着眼睛轉身撲向了唐軍。而早有預料的唐軍都齊齊地後退了數步,飛快地進入己方的箭陣護衛範圍之中。
一兩輪亂箭之後,兇猛地撲上來反擊的薛延陀人皆七零八落地倒了下來。僅有數百勇猛者已經衝到了陣前。然而,此時四部卻皆派人來報,已經沒有箭了。
李遐玉冷靜地掃視着戰場,略有些遺憾——若不是急行軍匆匆趕過來,軍備糧草皆有不足,此戰光靠着射箭便能夠徹底結束了。眼下卻不得不再和這些剩下的一兩千孤勇薛延陀人展開肉搏戰,想必又會產生輕微的傷亡。然而,戰場上的勝利都免不了用鮮血與白骨堆積。一將功成萬骨枯,作爲主將可事先儘量思慮萬全,以避免己方的無謂傷亡,卻容不得錯過任何戰機。
這些思緒不過在剎那之間,幾乎是下一刻,她便抽出橫刀,策馬往前衝去:“殺!!”
“殺!!”所有人皆齊齊大喝一聲,都緊跟着衝上前去。背水一戰的薛延陀人變得格外難纏,唐軍亦是毫不示弱。鮮血飛濺之中,戰場漸漸一片混亂。靠着兇悍的拼殺,薛延陀人反而將唐軍的陣容衝亂了。不同部之間被迫隔離開來,暫時只能各自爲戰。而由於此時尚是黎明時分,無法用軍旗傳遞消息,陷入衝殺中的李遐玉也很難兼顧其他各部發出的消息。
在四處充斥着的喊殺聲與慘叫聲中,李遐玉依稀聽見陣陣馬蹄聲從遠方傳來,回首望去,警戒的斥候小隊卻並沒有點燃火光。不知爲何,她並不認爲自己方纔聽見的馬蹄聲只是錯覺,總覺得似乎有什麼危險正悄悄潛伏而來,不斷地朝他們迫近。
雖然眼下戰局幾乎已經盡在掌握,勝利就在眼前,她心中卻漸漸地升起幾分不安。身邊只有護衛的十餘女兵,其餘人都正在搏命廝殺,她卻突然很想去往謝琰身邊,與他並肩作戰。這一刻,她無比渴望確認他的安危,彷彿只有親眼見到他,她才能徹底安下心來。
於是,她微微蹙起眉,四處顧盼,試圖在亂軍之中尋見謝琰的蹤影。許是有些緊張,無論她如何四處巡睃,都尋不見謝琰。雨娘、晴娘等也幫着她尋找,然而始終會有不長眼的薛延陀人衝上來,打斷她們的動作。
李遐玉憑着直覺,揮刀殺出一條血路,衝向嗢昆水與楚樂河交匯之處。直到砍得橫刀都有些翻卷了,她才聽見淙淙的流水聲,隨即藉着河水的波光,在拼殺的人羣中發現了謝琰。他正帶着幾個部曲與四五個薛延陀人近身搏鬥,渾身早已濺滿了鮮血。薛延陀人且戰且退,將他們引向河邊,謝琰等人追逐而去,很快便來到河岸畔的草地上,步伐也變得小心謹慎起來,避免一時不慎摔入河中去。
忽地,從旁邊戰成一團的人羣中間,又衝出幾個薛延陀人,朝着謝琰撲了過去。謝琰一時無法/分/身/,眼看着便要生生地受他們的砍殺。李遐玉怒睜雙目,大喝一聲:“三郎!!”一邊策馬衝上前去,一邊舉起/手/弩/對準敵人。弩機連發三箭,殺了三人,謝琰自己閃躲開,轉身砍死一人,危機便暫時消弭了。
許是聽見她的聲音,謝琰回首朝着她淺淺一笑——儘管彼此可能並不能瞧得很清楚,也沒有任何空暇交換眼神或者話語,李遐玉仍是回以笑容。然而,下一刻,她的神色卻倏然大變,勾起的嘴角突然僵硬了——
不知從何處冷不丁飛來幾支箭,射中了謝琰的前胸與腹部。那幾箭的力道之強,甚至令他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幾步,踉蹌着向旁邊倒去。
“三郎!!”這一瞬間,周圍所有的一切彷彿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一個人。腦海裡所有的紛紛擾擾也都如煙一般消散,只剩下一個念頭——去往他身邊,去保護他!!李遐玉並未聽見自己是如何聲嘶力竭地呼喚着謝琰的名字,亦不知道自己臉上不知不覺已經滿是淚水,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躍下馬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
她只能看見謝琰捂着傷口退了幾步,手很快便染滿了鮮血;她只能看見,他的眼眸準確地望向了她,帶着幾分不捨與執着;她只能看見他的嘴脣微微張合,似乎在對她說着什麼;她只能看見,一個渾身插滿箭的薛延陀人突然緊緊地抱住他,往後一仰,倒進了身後浪濤起伏的洶涌河流之中,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三郎!!”李遐玉的心,也在這剎那之間粉碎消散了。
救他!一定要救他!把他帶回家去!!她千里迢迢來到漠北草原,就是爲了將他帶回家去,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面前?她的染娘還從未叫過一聲阿爺,他們一家三口尚未真正團聚過!她怎麼能容許,他們的家庭就此支離破碎?!
片刻之間,李遐玉便趕到了河邊,她毫不猶豫地便要往裡頭跳去,旁邊卻突然撲來了一個人,將她牢牢地制住了。陌生的氣息讓她止不住地掙扎起來,又是踢打又是撕咬,彷彿面對的是最兇狠的敵人一般:“放開我!!快放開我!!”
對方卻恍若未聞,發出了幾聲悶哼之後,便趁亂將她拖往旁邊,藏在一堆屍首裡:“李遐玉!李元娘!你冷靜一些!!你那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已經去搜索謝琰的下落了,你跳下去又能做什麼?!你如今身爲主帥,不想着穩定軍心,只想着尋死覓活,難不成想讓麾下數千人都成爲薛延陀人絕地反擊、反敗爲勝的犧牲?!想讓謝琰和他的屬下都成爲一個笑話?!”
“還是說,你想將好不容易獲得的戰果,都拱手送給那些圖謀不軌之人?!”
對方提起謝琰的名字之時,李遐玉忽然變得無聲無息起來,安靜得彷彿已經昏迷過去一般。直到此人當頭棒喝的一席話說完後,她捂着發疼的胸口的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方纔四散迷失的神智才漸漸恢復過來。
不錯,她不善水性,跳入河中又有何用?白白讓一羣部曲忙着救人,反倒耽誤了救謝琰。在這一戰中,謝琰遭受了陷害與暗算,數度面臨性命之憂。她又怎麼能容許他在這場戰鬥中的功勞與光輝,被那個陰毒的小人奪走!她又怎麼能容許旁人將髒水潑到他身上,指鹿爲馬?!不!絕不能如此!就算他暫時離開了她身邊,她也必須相信,他一定會活着回來!而該屬於他的一切,誰都奪不走!
想到此,李遐玉才沉聲道:“何飛箭,謝謝你方纔救了我,也多謝你罵醒了我。現下,將我放開,我要整軍。”由於方纔的哭喊,她的聲音顯得格外嘶啞,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力量。
制住她的年輕男子怔了怔,低聲道:“得罪了。”說罷,便緩緩地坐在了一旁。與過去相比,他的身量已經變得足夠魁梧,面部的線條也越發剛毅。然而,眉眼間依然能看出過去那個肆意飛揚的少年的影子。此時他背上還歪歪斜斜地插着幾支箭,傷口還在往外淌血,顯然是方纔爲了救她所受。雖然傷口看上去並不深,李遐玉卻仍是喚來了女兵照看於他。
而後,她從屍首當中拔出一柄適用的胡刀,掃了一眼外頭越發混亂的戰場,運足氣息,大聲喝道:“涼州軍來援助我們了!不必驚慌!剩下的殘兵敗將已經不足千人,咱們完全能全都殺個精光!也好讓涼州的弟兄們瞧瞧我們靈州軍與鐵力爾部落兄弟們的厲害!!”
鏗鏘有力的話一遍遍地傳出去,而後在戰場上回響起來。原本悄悄進入戰場的數千人立即露出了行蹤,也不好再暗中行事,只得大聲迴應道:“奉契苾何力將軍之命!前來襄助!吾等皆爲大唐將士,本便沒有靈州涼州的分別!!咱們殺薛延陀人,也都是爲了大唐邊疆的安寧!!來!!跟着我!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