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彌可汗死了!!”
“多彌可汗已經被唐軍殺死了!腦袋被砍下來吊在軍旗底下,要獻給唐人的天子!兄弟姊妹和子女都被回紇等部落殺了個精光!薛延陀王族無後了!”
“鬱督軍山被攻下來了!!咱們什麼都沒了!”
正在揮刀殺敵的謝琰避開四濺的鮮血,側耳細聽,嘴角輕輕一勾。選在這個時候動搖人心,確實是再好不過的時機。無論是真是假,多彌可汗面臨眼下這等危機,遲早都會淪落到如此下場,只不過提前說了出來而已。說不得,越多人相信,此事便越可能變成事實。想到此,他也跟着高喊了起來。常年來往漠北的府兵部曲們多少都懂得些鐵勒語,見狀也一邊揮着陌刀橫刀砍殺敵人,一邊大聲嘶吼,唯恐周圍的薛延陀人聽不見。
戰場上,吵吵嚷嚷的鐵勒語嘶吼吶喊交錯在一起,慘叫哭喊聲中充滿了恐懼無措。很快,驚惶便四處蔓延開來,有了第一個相信的薛延陀騎士便會有第二個,有了第一個轉身催馬欲逃的逃兵便會有第二個。伴隨着唐軍的嘲弄大笑,薛延陀人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開始狼狽的大潰退。他們的上峰竭盡全力嘶喊着試圖控制形勢,卻被潰兵裹挾着往西北逃去。
拼命潰逃的薛延陀人已經顧不得隊形與同袍,不少反應稍遲或者仍在激戰的人都被丟了下來,成了唐軍的刀下亡魂。不多時,一片混亂的戰場便被不斷衝殺的唐軍分割成小段。更多的薛延陀人都只顧着奔逃,完全失去了戰意與鬥志,於是很快便徹底落敗。逃脫無望者只能拼命一搏,迎接他們的卻是烏雲般密密麻麻的箭枝。
將近兩萬薛延陀人折損了一半,剩下的倉皇奪路西逃,彷彿被狼羣追逐的兔子。約莫一千唐軍緊緊地綴在他們身後,繼續規律地射箭,不斷地驅趕着這些殘兵敗將,並給被射落下馬的敵人補刀。餘下的唐軍則向東聚攏,與回紇等鐵勒部落會合。
先前的大潰逃早便影響了東邊的戰事,薛延陀人已然無心戀戰,李遐玉稍稍放開一條口子,他們便爭先恐後地往外逃。於是唐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又收割了數千敵人。到得最後,成功脫逃的薛延陀人攏共也不過萬人而已。
此時夜色已經深了,部分唐軍舉着火把打掃戰場,其餘人則趕緊紮營歇息。謝琰來不及與李遐玉多言,兩人便一前一後去與回紇等鐵勒部落的援兵見面並致謝。這些鐵勒人所獲已經十分豐厚,每個人瞧起來都很滿意,待謝琰等人也頗爲客氣尊重——當然,這並不僅僅因着他們是唐軍,而是他們親眼目睹了這一支軍隊到底有多兇殘強悍,單純敬畏強者而已。
由於回紇、同羅、僕骨三大鐵勒部落的主要兵力都隨着族長去了鬱督軍山,剩下數百守衛部落的青壯不能離開部落太久,不可能繼續追擊薛延陀人,便陸續告辭離開了。送別他們之後,疲憊的絲帖兒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扶着侍女回了帳篷。謝琰與李遐玉並肩而行,朝他們的氈帳走去。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血腥味濃厚的戰場上閃爍着,唐軍並未計較寥寥無幾的戰利品,而是更加在意犧牲在戰場上的同袍。這場戰鬥結束得很順利,犧牲者很少,打掃戰場之人默默地將他們的遺體都收斂好。
謝琰目光沉沉地遙望着他們,過了許久,方長嘆一聲。李遐玉望着他挺直的脊背,彷彿能瞧出他渾身透出的幾分哀傷與憤慨,亦是久久無言。而後,兩人轉身進了氈帳中,孫夏與郭樸正在裡頭等候。原本謝琰手底下應該還有一位校尉,在前些時日已然戰死,旅帥、隊正也戰死了不少,故而只有孫夏與郭樸在他跟前聽令了。
“果毅,接下來我們該如何——”郭樸低聲問。
謝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打斷了他:“先讓大家歇息一夜,然後聽阿玉安排便是。方纔是阿玉用計將咱們救了出來,想來對於眼下的戰況也已經有了合適的對策。”他心中很清楚,如今每時每刻對自己而言都至關重要。殲滅兩萬人固然是大功,但軍中若有從中作梗之人,恐怕並不容易承認他們的戰果。唯有將這三萬人盡數剿盡,才能漂亮地反敗爲勝,讓誰都說不出半個字來——要知道,整個薛延陀的控弦之士也不過是十幾萬人而已。然而,連日來的奔逃與反擊已經耗盡了府兵們的體力,他們所有人都需要歇息。而他唯一能信賴託付之人,自是隻有李遐玉而已。
郭樸微怔,隨即毫不猶豫地道:“屬下遵命,但憑李娘子吩咐。”雖已經有些時日不見李遐玉,然而從方纔的戰鬥中他便能瞧得出來:衆人的默契仍在,這位娘子也仍是如當初那般指揮若定、鋒銳無匹。彷彿在她手中,數百人與數千人並無什麼差別,依舊能盡在掌握之中。而且,說句不中聽的話,他們這些府兵不過千人,這位娘子麾下卻有將近三千人,該聽誰的早已是不言自明。
“那你們便下去歇息罷。待到明日醒過來,再來帳中聽令。”李遐玉很是平靜地接過話,彷彿並沒有任何意外。郭樸隨即退下,孫夏卻有些期期艾艾地,一步一回頭。
“表兄放心,茉紗麗和孩兒們都很好,正盼着你凱旋呢。”李遐玉無奈一笑,又道。孫夏這才放心下來,呵呵一笑,搔了搔腦袋:“你一直繃着臉不說話,我還以爲出了什麼事。早說多好,也不必白白擔心了。”說罷,在謝琰如若實質的目光中,他吶吶地嘟囔了幾句,方掀帳出去了。
此時,帳中只剩下闊別許久的謝家年輕夫婦二人,一時間卻有些相視無言。互相望了許久,李遐玉才動了動,走上前擡起手捧住謝琰的臉。直到確實地感受到掌心中的溫度,她心中才鬆了口氣,苦笑道:“方纔瞧見你的時候,我險些不相信自己的雙眼。”
謝琰彎了彎嘴角,雙手覆在她的柔荑上,垂眸凝望着她:“我從未如此狼狽過,想不到竟讓你瞧見了這付尊容。是不是覺得我有些陌生,一時間不敢認我了?”連續作戰大半個月,他覺得自己如今已經與流民乞丐毫無差別。然而,在戰場之上,隔着數百尺與若干敵人,他的阿玉卻一眼便望了過來。那亮得驚人的一雙明眸彷彿穿透了他,教他竟有些心悸,渾身鮮血彷彿都沸騰起來,只爲了讓她的目光再停留一瞬間。
“千軍萬馬之中,我一眼就瞧見了你,怎會不敢認你?”李遐玉踮起腳尖,吻住他的脣,絲毫不在意他渾身的腥臭氣息。脣齒交纏,良久,她方低低嘆道:“只有觸摸到你,我才相信你確實好好地立在我面前,我確實將你救了出來。否則,我擔心這不過是一場美夢而已。”她連續做了許多噩夢,卻從未做過團聚的美夢,因而有些不相信勝利竟如此輕易。她還以爲等待他們的必然是一場惡戰,卻忘了以謝琰的能力,便是隻帶着區區兩三千人也照樣能折磨領兵數萬的對手。
謝琰俯首,輕輕地抵住她的額頭:“安心罷,阿玉。我答應過你,必會平安歸來。何況,有你在——我只需讓自己繼續堅持,便能撐到你來救我。我或許能將性命託付給那些知交好友與長輩,心中最信任的卻唯有你而已。因堅信你一定會救我,故而我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的性命。”
“先前曾十分遺憾,不能與你並肩作戰。”聞言,李遐玉展顏微笑,“如今想來,作爲一支奇兵,不必聽從誰的命令,豈不是更自在些?若是我與慕容姊夫一樣只能被困在中軍裡,又如何能脫身救你呢?”
“說得是。”謝琰將她攬入懷中,“你是我藏着的殺手鐗,一擊即中,教所有敵人都措手不及。本還有些私心想將你繼續藏下去,不讓旁人瞧見。不過,經此一戰之後,恐怕便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罷。如此倒也好,你本便不是尋常的娘子,說不得往後還會有一起出徵的機會。”
兩人喁喁私語,過了許久,謝琰方嗅着自己渾身的氣味,懊惱地放開愛妻:“你居然一直不曾推開我,簡直要將人薰死了。”略作思索之後,他索性便牽着她往外走:“圖拉河離得不遠,如今河水也並不算太涼,正好去沐浴。”
“你沐浴,將我拉過去作甚麼?”
“咱們已經許久不見,我一刻都捨不得與你分開。好阿玉,安心罷,夜色已深,沒有人會發現咱們一同離開了。何況,你不想我麼?”
“……”李遐玉發現,好些日子不見的某人說起甜言蜜語來,似乎更是信手拈來了。而她許是已經有些生疏了,一時間竟抵擋不住。於是,她只得雙頰微紅地隨着他往外行,縱身共騎一馬,御馬往圖拉河而去。
兩人消失在夜色當中,晴娘雨娘趕緊進去收拾帳篷。約莫一個時辰後,他們渾身溼漉漉地回來,便及時換上了乾淨衣衫,相擁而眠。不過,待謝琰沉沉睡着之後,李遐玉卻披衣起來,穿上火紅的窄袖胡服,坐在榻邊一直凝望着他。
直到帳外傳來思娘輕輕的咳嗽聲,她方依依不捨地離開,去旁邊的帳中聽斥候的稟報。剩下那一萬薛延陀人對謝琰如此重要,她絕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人。必須用最小的代價,將這些敵人都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