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之間溫馨而又平淡的日子,對於熱孝當中的李遐玉而言,便如同春風一般漸漸化去她內心中沉重的悲傷。然而,她到底不可能因親情的溫暖,便忘記失去阿爺阿孃的哀痛。更多的時候,她都在默默地抄經祈福,並悉心打理父母的喪事。雖說眼下他們的棺槨尚在回靈州的路途中,但一場白事所需的事務何其繁雜,皆須得她一一過問,仔細籌備起來。祖父祖母都是長輩,不可能出面主持晚輩的喪事,家中也沒有旁的親戚。也只有她,才能一肩將這些瑣碎而又令人痛苦的事情擔起來。
許是太過繁忙的緣故,李遐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很快便消瘦下去,那張白玉般的小臉更是瘦得有些脫了形。縱使柴氏與李和皆不許她守孝茹素,每日湯湯水水地補養着,也依然未能將她補回來。謝琰、李遐齡心中擔憂不已,恨不得將這些事都替她分擔了,她卻只給了他們一些需要外出的雜務,其他事都不許他們沾手。
這一日,謝琰聽得李家部曲傳話,說李信與孫氏的棺槨快要到弘靜縣城了,轉身便往第二進左路的信義堂而去。因家中長輩尚在,靈堂不方便設在外院正堂之中,李遐玉便索性將父母以前所居的信義堂布置成了靈堂。
昔日花草繁茂、生機勃勃的院落,如今不但滿目蕭索,而且已經被一片素白所覆蓋。李遐玉立在飄飛的白幡下,穿着一身斬衰,顯得格外單薄脆弱。謝琰走到她身側,低聲道:“世父世母的棺槨快到了,不久之後便會入縣城。”
李遐玉微微頷首:“多謝阿兄傳話,我這便去城門接他們。”算起來,眼下已經是十一月了。她已經有整整一個月不曾見阿爺阿孃,如今只能見着棺槨,心裡既難過又安心。且不提生死,葉落歸根,總歸是件好事罷。
謝琰搖搖頭:“你不必去,玉郎已經動身了。他纔是家中支撐門戶的郎君。”以禮制來說,也該由李遐齡出面扶棺纔是。李遐玉是女兒,只須在靈堂中守孝哭靈便可,而主持喪事就已經算是有些逾矩了。
李遐玉怔了怔,擡起首,用黑白分明的雙眸定定地望着他,輕輕道:“……不錯,我是女子,連給阿爺阿孃摔盆的資格也沒有。”
“元娘,我並無此意。”謝琰皺起眉,“只是覺得你近日有些過於操勞了。你爲何不能更信任我和玉郎一些?讓我們替你分擔更多雜務?若你一直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這樁白事做得再盡善盡美又有何用?世父世母地下有靈,恐怕也不會覺得安穩。而且,祖父祖母都已經上了年紀,你還想讓他們爲你傷懷憂心麼?”
李遐玉抿了抿脣:“我只是……覺得這是我最後一次替他們盡心了……想親力親爲,不假他人之手。”
謝琰一雙烏黑的眼瞳輕輕動了動:“元娘,世父世母下葬之後,你便不打算理會他們了麼?每一年的祭祀、做道場,都不算是盡心?只要你和玉郎好好活着,便還有無數次爲他們盡孝的機會。”
李遐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是我想岔了,阿兄說得是。”
“我跟着玉郎去看看,你不必擔心。”謝琰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叮囑道:“接下來這些時日,你們須得連續哭靈守靈,只會更累,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如果再胡來,我必不會再由着你。”說罷,他便大步離開了。
李遐玉望着他的背影,思緒有些紛亂複雜。自從認了這位義兄之後,他確實就像一位她所能想象出的最好的兄長。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幾乎讓她覺得,她能全心全意依賴着他。當然,不過是“幾乎”而已。他畢竟並不是她的兄長,或許他遲早都會離去,李家的一切還須她穩穩地擔負起來。
且不說李遐玉如何吩咐僕婢繼續打理靈堂,另一邊,謝琰帶着李遐齡策馬奔向縣城城門。因風雪交加的緣故,這幾日出行之人並不多,兩人很快便來到城門邊守候。當遠遠看見載着棺槨的車隊時,李遐齡便不聲不響地跪倒在地,小小的身體幾乎被淹沒在風雪之中。
謝琰有些懊悔出門時沒有讓他穿得更厚實一些。但此時此刻,說什麼都不合適。他也並非正經的李家義子,不能上前與他一同跪着,只能退後幾步,靜靜地守望。
李信與孫氏的棺槨終於來到城門前的時候,李遐齡已經凍得臉上一片通紅。他有些僵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起身相迎,而後蹣跚着走到裝着兩具烏木棺槨的牛車邊,扶棺前行。謝琰沒有尋着機會勸他,只能默默目送他扶棺而歸。
小傢伙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風雪中走着,固執地跟了一路、哭了一路。到得家中時,他大約是實在受不住了,身體晃了晃,便栽倒在雪地中,徹底昏了過去。正立在內院垂花門前等候的李遐玉目睹之後,臉色霎時間一片蒼白。然而,棺槨不能無人相迎,白事不可中斷,她無法上前探看,只能趕緊低聲吩咐僕婢去喚醫者。
謝琰立即抱起李遐齡,向她使了個眼色,讓她放心。待棺槨通過垂花門後,他便將小傢伙送回房中歇息。柴氏聞訊匆匆趕來,兩人靜靜守着他,直到醫者前來診治開藥,說是略感風寒又過於疲憊,這才微微鬆了口氣。然而,風寒對於體弱的孩童來說也並不是什麼小症候,稍不注意便可能病勢更加沉重,仍須得仔細用藥纔好。
“玉郎畢竟體弱,經不得寒氣。”柴氏輕輕一嘆,“如今兩人都須得好好養一養,可不能因爲喪禮而損了身子骨。不過,他們姊弟倆都像阿爺,骨子裡便執拗得很,想來必定是不願安生躺在牀上的。”
“祖母不如請一位醫者留在府中,也好隨時照顧元娘和玉郎。”謝琰道,“守靈亦是成全他們的盡孝之心,若不讓他們安心送世父世母離開,反而可能會思慮更甚,平白耗了心神。倒不如茵褥準備得厚實些,多燃些火盆,讓他們撐過這些時日便是了。喪禮之後,再好好地給他們調養。”
“你這孩子,素來便想得周到。”柴氏點頭道,“方纔那位周醫者的醫術便不錯,我去問一問他。”說罷,她將自己的管事娘子田娘子留下,又吩咐李遐齡的貼身婢女珍娘、惜娘仔細照料,便出去了。
謝琰見小傢伙睡得安穩了不少,也放心了許多。略作沉吟之後,他便徑直去了靈堂。
靈堂中,李和默默地立在兩具棺槨邊,粗糙的手撫在光滑的棺槨上,雙目沉鬱無比。這一刻,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楚,無比清晰地浮上了他飽經風霜的臉龐,彷彿瞬間便蒼老了許多,再也不復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樣。
李遐玉站在他身側,攥緊拳頭,而又緩緩鬆開。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卻遲遲未落下,連哽咽聲亦是似有似無,彷彿擔心驚擾了誰的安眠。
良久,李和方艱澀地張口道:“開棺。”
守衛在旁邊的部曲們怔了怔,爲首一人躬身行禮:“郎主,郎君與孫娘子都已經裝殮妥當,開棺恐怕不合規矩……”又有一位年約半百的老嫗從陰影中走出來:“郎主,郎君與娘子的裝殮之事,都是奴親自做的,未曾假任何人之手。”
李和長長一嘆:“你是娘子最信賴的人,我自然信得過你。不過,我已經有些時日不曾見大郎了,只想最後看一看他罷了。”說到此處,他又對李遐玉道:“元娘,你且去外頭守着罷。”孫女畢竟年幼,且又是小娘子,並不適合一直待在這裡。
“不,祖父。”李遐玉紅着眼搖首,堅定地道,“我也想見阿爺阿孃最後一面。”她知道父母如今的形容可能有些恐怖,但那又如何?他們始終是她記憶中的阿爺阿孃,不會有任何改變。而且,記住他們臨終時的模樣,也能讓她變得更加堅強一些。
李和見她如此執着,便不再勸她:“開棺。”
長長的棺釘被一顆一顆取了出來,發出了沉悶的敲擊聲。李和定定地看着棺木,單手緩緩地推開棺蓋,往裡看去。李遐玉抿緊嘴脣,屏住呼吸,也認真地望過去。當看見阿爺李信的遺容之後,她雙目微微翕張,終於痛哭出聲。光是臉上便有好幾道皮肉翻卷的傷痕,她簡直無法想象,阿爺身上還有多少傷口,他臨終之前又經歷了多麼激烈的戰鬥與廝殺。
李和卻比孫女知道得更清楚。部曲們找到李信的遺體時,他的肢體已經有些殘缺不全了,好不容易纔拼湊出瞭如今完整的模樣。薛延陀人原本有割下頭顱領功炫耀的習俗,這次幸而因奇襲的緣故,無暇顧及。不然,恐怕李信連完整的屍首都不可能留下。不過,這些,他都不打算與孫兒孫女提起。此外,孫氏不堪受辱而亡,也無需讓孩子們知曉。這些仇恨,由他這把老骨頭慢慢討回來,便足夠了。
熟悉的哭聲傳出靈堂,謝琰的步伐頓了頓,這才快步踏了進去。
掛滿白幡的靈堂中,數十部曲靜靜地圍在棺槨邊。他們身量高大,又站得極爲緊密,謝琰甚至無法瞧見李和,更看不見李遐玉,只能聽見她毫不掩飾的大哭聲,牽扯得他心中隱隱發疼。他無言地聽了半晌,在靈位前跪拜之後,便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家服侍的僕婢並不多,且如今尚未有客人前來弔唁,靈堂內顯得有些空曠。謝琰垂着首,有些心事重重地離開信義堂,回到李遐齡身邊繼續守着。面對重病的李遐齡與悲傷的李遐玉,他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無力,不知該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顧他們,讓他們儘快從失去怙恃的痛苦中走出來。
然而,走出來之後呢?
他們恢復平靜的生活,他便能安然離開麼?姊弟倆如何能撐得起這個家?他們又會如何報仇雪恨?他難道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去找薛延陀人報復?看着他們身陷危險?他難道能開口勸服他們放棄心中的仇恨?爲父母報仇,是律法之中都不計較的孝行。即使會讓他們身染血腥,也只能全力支持。
那麼,他又該如何支持他們?而他自己的志向,又該如何實現?
終於快寫到他們未來志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