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九月深秋,剛開始時接連取得勝利的大唐雄師卻始終止步於高句麗安市城(海城)之前。由於守城軍的頑強抵抗,圍攻此城兩個余月的大唐將士並未取得預期的戰果。攻城之戰本便艱難,久克不下士氣更是迅速低落。更何況深秋之後遼東氣候日益寒冷,來自更溫暖的河北道、河東道等地區的大唐兵馬十分不適應。數萬大軍不可能在冬季酷寒的遼東過冬,白白耗費糧草與性命。故而,天子無奈之下,只得暫時班師回朝。
此次征戰,顯然並未達到聖人的理想目標。雖說攻佔了十城,俘虜七萬餘戶,斬殺四萬首級,只付出了數千兵士陣亡的代價,但這一戰在年輕時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天子眼中,仍是不值一提的污點。更別提戰馬損失慘重,糧草亦消耗一空,短時間內必定難以再度東征——高句麗不過疥蘚之疾,自是不值得如前朝煬帝東征那般付出舉國之力爲代價。
既然孫子有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爲不得已。”朝廷便更易了對待高句麗的謀略,決定以偏師襲擾農時,致使高句麗日漸糧荒而內亂,自行瓦解。也許不過幾年,也許不過數年,不費多少兵卒,便能將此國滅去——經此一役後,令其俯首稱臣已經並非大唐所願了。何況高句麗如今佔據的遼東,本便該是漢人的土地。至於鮮卑山側近,鮮卑人恐怕更有資格在哪一處生活——當然,鮮卑族都已經是大唐人,這些也合該是屬於大唐的疆域。
東征高句麗結束之後,因並不算大勝,朝廷內外並無多少喜悅之氣。不甘失敗的多彌可汗聽聞草原上流傳的唐軍東征不利的消息,認爲良機已然到來,遂再度徵召鐵勒騎士,南下入侵夏州。聖人登時大怒,立即命時任禮部尚書的江夏王李道宗鎮守朔州,右衛大將軍代州都督薛萬徹與左驍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鎮守勝州,勝州都督宋君明、左武侯將軍薛孤吳鎮守靈州,執失思力帶領靈州與勝州的突厥降部,與其他兵馬呼應。攏共算起來,竟召集了二十二州府兵,與大部分突厥降部騎士。
薛延陀人氣勢洶洶地南下穿過陰山,在渡黃河的時候卻聽聞斥候來報,唐軍總共徵召了二十二州府兵與突厥降部騎士,計數十萬大軍,正虎視眈眈地等着他們自投羅網。多彌可汗猶豫了幾日,又聽得執失思力的突厥騎兵北上的消息,遂立即連退三百里,在漠北南部草原上紮營。
此時已然入冬了,薛延陀人與唐軍隔着黃河陰山對峙,誰都並未輕舉妄動。冬季並不是適合征戰的時節,天寒地凍,兵馬極易凍傷或困在突如其來的風雪當中,糧草運輸更是十分艱難。然而,無論是多彌可汗或是在夏州邊境結營的執失思力都沒有拔營而歸的意思。周圍的唐軍也依舊按兵不動,直至持續到貞觀二十四年的元日來臨。
元日本是漢人的年節,意味着一年之始。突厥人並沒有過除夕元日的習俗,然而歸降大唐又娶得公主之後,執失思力將軍早便移風易俗了。他麾下雖然絕大多數皆爲突厥人,只有謝琰等數百漢人以及慕容若等漢化的鮮卑人,但他依舊以過節爲名,用私房錢買了好酒好肉,犒勞全軍之辛勞。夏州都督喬師望與他交好,竟派親信送來了一席節日宴。雖說無論是什麼山珍海味,跋涉百餘里之後都已經變得冰涼無比,但只需熱一熱,也仍比軍中的伙食誘人許多。
執失思力遂將下屬親信都喚到主軍帳中,邀他們共度年節。慕容若、謝琰亦是赫然在列。嘗着久違的駝蹄羹、熱洛河、駝峰炙、金粟平、光明蝦炙、**釀魚、烤全羊等吃食,慕容若很是感慨:“之前幾乎日日都用這些,也並不覺得有多美味。如今嚐起來,卻當真彷彿山珍海味了。”
“接連煮了幾個月羊肉,配着冷硬的乾糧一起用,如今便只是一碗清湯餅,都稱得上是人間佳餚了。”謝琰似笑非笑回道,“戰事結束之後,你好生珍惜在家中的時光罷。該吃多少便吃多少,免得往後惦念。”
“也不知入夜之後便躲在帳篷中刻玉的究竟是誰。若是歸家了,成日裡好好地抱着你家染娘罷。”慕容若還待再嘲弄他幾句,便聽得執失思力將軍笑問:“老夫的先鋒官在何處?”。
兩人忙起身行禮,舉杯遙祝。執失思力打量着他們,意味深長道:“酒是好物,卻不可貪杯,免得誤事。”二人心中不由得一凜,渾身血液沸騰,立即便興奮起來。對峙了數個月之後,將軍終是打算主動出擊了麼?由着多彌可汗十幾萬人雄踞在陰山以北,待到春來回暖牧草返青之後,便着實危險了,正該趁此機會將薛延陀人打垮纔是!
是夜,執失思力將軍以共度除夕爲名,將兩人留在帳中,對着輿圖與他們商討許久。直至後半夜,夏州都督喬師望也以探望爲藉口,踏入了中軍帳內。新年的黎明甫到來之時,從突厥軍營中倏然奔出千餘兵馬,冒着嚴寒一路北上而去。沿途之中,數支斥候回返加入,林林總總竟也聚齊了數千人。最終,度過黃河北上陰山的先鋒軍竟有四五千之衆。
此時,同樣在寒冬中苦熬的薛延陀大軍面臨着糧草斷絕的危機。多彌可汗嚴令附近鐵勒部落必須拿出牛羊糧食供大軍使用,否則殺無赦。此舉雖是引起了許多鐵勒部落的反感,但因薛延陀部以及多彌可汗擅殺之威名猶在之故,並不敢反抗。
然而,剛鬆了口氣的多彌可汗尚未來得及緩過勁來,便迎來了突襲的唐軍。這數千唐軍彷彿料到他們糧草短缺,不斷地襲擊他們的運糧隊,且神出鬼沒,對漠北草原似乎瞭如指掌,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搜索與攻擊。糧草數次被劫或被燒之後,薛延陀大軍已經漸漸陷入恐慌之中。於是,多彌可汗不得不倉皇聚集軍隊,打算將這些唐軍圍困起來一網打盡。
這些唐軍卻十分狡詐,且戰且走,將薛延陀軍引入陰山之中。等待鐵勒人軍隊的,是早便安排好伏擊的執失思力麾下突厥騎兵與夏州都督喬師望的府兵。唐軍使起誘敵深入、請君入甕兩計來,早已是爐火純青。已是二度中計的多彌可汗暴跳如雷,在漫山遍野的敵人箭雨中,只得乘輕騎逃走。此一戰,唐軍斬了數千人,並俘虜兩千餘。勝利的消息傳至長安,令聖人大悅。據說若非上元節已經過去,皇城前必會再立上一座燈樓以示慶賀。
在唐人忙着計功的時候,生性多疑的多彌可汗卻越想越覺得此戰敗得蹊蹺。突厥人闊別漠北已經有數十年,他們很難確定如今漠北草原的地形,那羣唐軍先鋒軍卻彷彿什麼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若非族中有人通風報信,他怎麼可能淪落到屢戰屢敗的境地?於是,他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先前支持突利失的回紇、僕骨、同羅等部落,決定將這些部族驅逐出薛延陀王庭,將侍奉其父夷男可汗的老臣都廢去,盡數換上自己的親信。若有不忿者,便斷然殺之,且斬草除根,不留任何後患。
回紇、僕骨、同羅數個部族深受其害,實在忍無可忍,便悄悄遣使去往大唐,請合攻薛延陀。回紇之族長吐迷度在鐵勒部落當中亦很有威信,不但姿態放得極低,許諾向大唐稱臣,遵天子爲天可汗,且答應日後必會嚴加約束漠北鐵勒部落,不教他們南下侵擾大唐邊疆。
多彌可汗自立之後,大唐早已有滅薛延陀之意。雖然在漠北馳騁的那些胡族的信譽一向值得懷疑,不過,爲了以更少的代價除掉北疆的隱患,朝廷很快便答應了回紇所求。六月,天子下詔,任命江夏王李道宗、左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爲瀚海安撫大使,遣契苾何力統領涼州府兵以及六胡州胡兵,右領衛大將軍執失思力照舊統率突厥兵,代州都督薛萬徹、營州都督張儉統本部兵馬,幾路大軍齊頭並進,攻向薛延陀王庭。
契苾何力領命之後,便日夜兼程趕到涼州,召集兵馬於賀蘭山北麓紮營。從交好的靈州都督李正明處取得漠北草原最新輿圖之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信與執失思力,好說歹說將慕容若、謝琰等人“借”了回來。執失思力頗有幾分不捨地放走了先鋒官,而慕容若與謝琰亦匆匆來到了涼州軍大營當中。
仔細論起來,謝琰與契苾何力將軍已有四年多不曾見面了。戰火紛爭之前,他們也時常通信,但專注于軍營中事之後,反倒是疏遠了不少。不過,再度見面,就在這位性格爽朗的鐵勒族將軍笑着過來重重地拍他的肩的時候,所有隔閡彷彿都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坐!”契苾何力道,“若從茉紗麗論起來,你應當喚我一聲世父。不過也罷,咱們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不必遵循這些規矩。聽聞你已經與李家的小娘子成婚?這樁婚事倒很是不錯,那小娘子確實是賢內助——果然,你成家之後便立下了赫赫戰功。”
謝琰微微一笑:“若是在私下,自是應當喚將軍世父纔是。不過,如今身在軍營中,屬下可不敢仗着是親戚而冒犯將軍的威信。”其實,仔細算起來,這親戚關係也是隔了數層,孫夏纔是契苾家正經的侄女婿。
契苾何力點點頭,又道:“遍尋大唐,如你們這般年紀的折衝都尉、果毅都尉可是罕見得很!便是侍奉在聖人身邊的千牛備身,也須得望你們的項背了!”
“不敢當。”慕容若笑道,“不過是執失思力將軍對屬下們多有照拂罷了。”
謝琰也道:“說來,屬下們的運道確實不錯,離開執失思力將軍之後,又到了將軍身邊。將軍但有差遣,屬下們必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可捨不得讓你們這支戰功驚人的先鋒軍去赴湯蹈火。”契苾何力朗聲大笑,“且等着罷,你們建功的時候還多着呢!該使你們的時候,我絕不會吝惜的!如今你們剛來大營,且好生歇息去罷。等着我傳喚。”
“屬下遵命。”
出得營帳之後,慕容若與謝琰便回到安置他們的營房當中。謝琰終於得了片刻閒暇,於是立即給李遐玉寫信。他新打磨的飛鷹玉環作爲遲來許久的生辰之禮也早該送與她了。然而,未待信寫完,孫夏與郭樸卻過來了。
兩人在他跟前坐下,郭樸道:“果毅可知我們方纔瞧見了誰?”
謝琰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有事便直說,若是無事,便早些下去歇息。”
“……”孫夏見他竟絲毫不好奇,多少有些失落,遂回道,“看見何飛箭了。我早便覺得奇怪了,他前兩年就已經到了能入軍籍的年齡,怎麼一直不見人影。不是說好的,讓他成爲咱們的手下?”
“卻原來,他竟不知爲何去了涼州軍府當中。”郭樸接道,依舊是一臉穩重正直,彷彿對過去之事毫無所知,如同至今都沒有多想的孫夏一般,“那小子瞧見我們,就當作沒看見似的。不過是個副隊正罷了,在我們跟前居然還大搖大擺。”
“既然他打算見面不相識,你們又何必理會。”謝琰回答得很是平淡,收起筆墨紙硯與信匣,“他既然不想接受父蔭,去涼州一級一級往上爬,倒也是塊值得稱道的硬骨頭。待到日後,若有緣共事,再與他敘一敘舊也不遲。”
郭樸與孫夏只是過來問一問訊,想不到謝琰反應很是淡然,也尋不出什麼新消息,於是便只得離開了。謝琰派部曲出軍營送信匣時,卻被守衛攔住了。據說按照軍令,自建營之日始,便不得向外傳送隻言片語。故而,他只得將信與玉環都收起來,對妻女的思念之情亦繼續深埋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