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熾熱的風穿過捲起的竹簾,一陣陣地拂動着四處飄舞的宛如薄煙般的緋色輕紗。門扉大開的茶室內,肚腹高聳的李遐玉靠着隱囊,側臥在長榻上。茶室寧靜,茶香縹緲,她卻睡得有些不安穩,額間沁出些許薄汗來。跪坐在旁邊與她打扇的思娘見狀,拿柔軟的巾帕輕輕給她拭去。念娘又捧過來一個冰盆,悄無聲息地放在角落中。
倏然,李遐玉從夢中發出一聲輕喊,似是被魘住了。思娘與念娘怔了怔,甫要上前察看,就見她已然睜開雙目醒轉過來,烏黑的眸中含着些許淚意。兩人忙將她扶起來,又在她身側安放了憑几隱囊供她倚靠,再端來漿水吃食等物。
李遐玉神思略有幾分不屬,瞧上去竟比小憩之前更疲倦些。她已有許久不曾覺得心中如此酸澀了,輕輕嘆道:“方纔做了一個噩夢,夢見長澤城破那一夜。”瞬息之間家破人亡,充滿了鮮血與殺戮。她的命運,從那一夜開始轉變,滑向了許多女子從不曾經歷過的曲折荊棘之道。不過,近些年以來她已經很少回想當初了,爲何那一夜又悄悄地入了她的夢?
若說並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或許便是一種預兆?夏州將再一次面臨征戰之苦?薛延陀人將又一次給夏州百姓帶來災禍?這或許,是阿爺阿孃託夢給她,意在警示?無論如何,寧可小心一些行事,也不能只當成是一場噩夢而已。
“趕緊着人去探查,玉郎最近去了何處,是否還停留在夏州境內。”想到此,她便吩咐道,又問,“絲帖兒可傳信來了?三郎是否安然離開了漠北?薛延陀王庭如今可有什麼動靜?”自從留在李家度過元日、上元等熱鬧節日之後,絲帖兒與李家衆人的關係越發親密起來,每隔一旬便會派人來送信。信中既有漠北異動的情況,亦有鐵力爾部落的生活。藉着她,李遐玉才能準確地得知謝琰等人的下落。當然,爲了防止消息泄露,李家人自是守口如瓶。李和知曉後,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阻攔。
“元娘莫急,奴這便去問一問。”思娘與念娘寬慰道,“免得驚動了腹中的小郎君。”說罷,思娘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念娘依舊陪伴在側。兩三個月前,這二位貼身婢女都已經出嫁,如今皆是執掌李遐玉嫁妝產業以及打理家中庶務的管事娘子,卻仍然每日得空便過來侍奉。因着她們嫁的皆是部曲莊園中的頭領人物,居中傳話倒也便宜許多。
聞言,李遐玉展顏一笑,撫着小腹道:“這孩子聽話得緊,恐怕不是小郎君,而是小娘子呢。”腹中的孩子確實是個脾性不錯的,對吃食氣味都不挑剔,只是隔些時日便須得換一換口味而已。至於害喜等症狀,一直不甚明顯。如此體貼阿孃,她越發覺得應當是個女兒。雖說若一舉生下長子,應當多少能夠改善她與謝琰如今的尷尬處境,但長女亦是她的心頭好。能有姊姊相護,後頭的弟妹應當亦會鬆快許多罷。
“無論是小郎君或是小娘子,都是咱們家的心肝肉。”念娘也笑道,“只盼着趕緊降生纔好。若是郎君能趕得上歸家來瞧一瞧,那便更好了。”
“是呢,三郎已經離家八個月之久了。”李遐玉接道,神色越發柔和了幾分,“不過,戰事緊急,也由不得他。別說他已經去了好幾趟漠北,便是祖父就守在河間府軍營,幾乎也不曾着家。”她也希望,在生產的時候,謝琰能像慕容若守候李丹薇一樣,守在產房外頭焦急等待。他們的孩兒出世之後,他第一眼便能瞧見,能小心翼翼地抱一抱她。只是,如今戰況越發緊急,恐怕是不能如願了。
烈日之下,一隊輕騎正越過弘靜縣城,順着驛道往靈州疾奔而去。爲首的某位騎士突然勒馬,戰馬嘶鳴着揚起前蹄,他回首遠遠望了一眼——大半年來,這大概是他離家最近的時刻。過家門而不入,想不到他竟也有這般來去匆匆的時候。其實,只須小半個時辰,能夠與元娘見上一面,他便會很滿足了。然而軍命難違,只得將滿腔的思念暫且壓下來了。
靈州大都督府內,都督李正明與麾下的折衝都尉們正在議事。不久前,他們剛接到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消息,衆人都傳看了一遍。李都督臉色微沉:“夷男臥病已久,病死亦在意料之中。不過,以聖人之意,本想扶持突利失與拔灼爭鬥內耗。卻不料,拔灼竟如此心狠手辣。如今突利**死,由拔灼任可汗,恐怕過不了幾日便會揮師南下了。”
“柿子找軟的捏,上回他們在勝州與朔州受挫,說不得便會謀取其他地方。”李和直言道,“涼州稍遠了些,不利於突襲。靈州與夏州,應當會成爲他們的目標。當年咱們靈州守住了懷遠縣,夏州弘靜縣卻被破城——無疑,夏州更危險。”提及弘靜縣之事時,他顯得十分平靜,並沒有任何異樣。
李都督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咱們近些年鬧了不少動靜,鐵勒人都清楚得很,自然不敢輕易來犯。不過,還是須得防着幾分,免得教他們鑽了空子。至於夏州,他們目前並沒有一支慕容果毅那般靈活的輕騎,消息也不如咱們靈通。”
李和怔了怔,低聲道:“都督的打算——”
“報,河間府慕容果毅、謝校尉求見!”議事堂外倏然傳來稟報聲。
李都督眯起眼,含笑道:“趕緊進來!”話音方落,這幾年始終是靈州武官們之豔羨對象的兩位年輕郎君已經推門而入。他們都擁有武官們素來瞧不起的俊秀昳麗的容貌,然而卻憑着機遇與自身實力,得到了許多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功勳。在場的人都很清楚,若無意外,此二子日後必將前途無量。
“屬下拜見都督。”慕容若與謝琰目不斜視,向着李都督行禮,而後又拜見各位折衝都尉。便是看在李都督的面子上,衆人的態度亦很是熱情,彷彿望着自家的後輩一般,都透出幾分“慈愛”之色來。不過,也只有李和的神色最爲自然,毫不作僞。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剛送到不久,你們便回來了。”李都督滿意地打量着風塵僕僕的二人,“可是有什麼緊要的消息?”
“回稟都督——拔灼殺了突利失之後,遂引起回紇、同羅、僕骨等部落的不滿。爲了避免他們尋藉口叛亂,拔灼便將這些部落派來參加夷男可汗葬禮的貴族都軟禁起來,以爲震懾。而後,他自立爲頡利俱利薛沙多彌可汗,目前已經集齊十餘萬控弦之士,打算隨即南下。”慕容若回道。
“多彌可汗……嘖。”李都督挑起眉,捋着長鬚,緩聲道,“以薛延陀騎兵的速度,說不得再過四五日,應當就會出現在巡防線附近了。眼下咱們須得賭上一賭,他們到底會去往何處。慕容果毅,謝校尉,你們如今應當算是最瞭解漠北情形之人,對這位多彌可汗的性情亦頗有所知罷,不妨說一說?”
“夏州。”兩位年輕人異口同聲地答道,彷彿早便已經商量好似的。
“果然如此。”李都督並未追問他們緣由,沉默片刻,掃視着幾位折衝都尉,“此消息,必須立即八百里加急送往長安。時至此刻,也不瞞諸位了——聖人早已料到薛延陀可能會南下侵襲,故而已命執失思力將軍統率突厥降部,以防異動。慕容果毅、謝校尉,你們便往夏州突厥營地走一遭罷。你們這一隊輕騎,曾數度深入漠北,餘者皆不能及,故而須得將所知所得盡數稟報執失思力將軍。他若有什麼事令你們去辦,任憑他差遣就是。”
“屬下遵命。”慕容若與謝琰齊聲應道。這無疑便是將他們送過去掙功勞了。不然,只憑着打探消息這些許微末之功,完全無法與殺敵斬首相比。而且,大唐早有準備,此戰的勝算有七八成,他們便是得不了“上獲”,也能隨着勝戰得一兩轉功勳。至於職官升遷,有功勳在手,又有李都督的人脈推動,自然亦是手到擒來。
兩位年輕人出去之後,李都督巡睃着諸折衝都尉,繼續與他們討論起了防備之事。謝琰與慕容若則隨着都督府的僕從,去了臨時準備的院落中洗浴歇息。待睡醒之後,便又匆忙趕赴夏州。
爲了儘快傳遞消息,不耽誤軍情,一行人緊趕慢趕,日夜兼程。直至來到夏州突厥營地的時候,衆人才稍微緩了口氣。因着備戰之故,突厥營地內的防備十分森嚴,不許任何陌生臉孔接近,出入軍營者皆需執軍牌問清楚姓名任務。慕容若便給守衛官遞上文書信物以及銀魚袋,求見執失思力將軍。銀魚袋中的魚符上刻着他的姓名官職品階等,是身份象徵。他只有以最快的速度驗證自己的身份,才能得以見到一軍之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