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千里之外的時候,謝琰等人正在烏迷耳的鐵力爾部落中做客。衆人齊聚在氈帳內,邊飲酒邊議事,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烏迷耳高舉酒樽,爽朗大笑:“過些日子便是你們漢人的年節了,若是不嫌棄,便留在我們部落中過節罷!好酒好肉,保管夠!好端端的節日,也沒有在大漠中流浪着度過的道理!至於巡防之事,暫且放心,我們都替你們盯着呢!”
慕容若回敬一杯,笑道:“既然族長如此盛情,那我們便卻之不恭了。這些時日幸得族長多方照拂,我們方不至於迷失在暴風雪之中。日後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便儘管開口就是。我們吐谷渾的男兒,素來也是說話算話的。”
烏迷耳連連搖首,推辭道:“若非慕容郎君與謝郎君鼎力支持商隊與我們往來,鐵力爾這個老弱病殘居多的部落亦不至於如此繁華。冬天再也不用苦苦熬下去,有糧食有肉,甚至還能喝酒,我們不知有多感激兩位。兩位對我們的恩情,鐵力爾部落上下永遠難忘。眼下終於能夠回饋一二,我們都鼓足了勁兒呢。”
絲帖兒笑吟吟地過來與他們斟酒,接道:“可不是麼?如今我們恐怕比汗王牙帳的貴族過得還舒坦。那些人還須得時不時擔心明天自己的腦袋是不是還在,戰戰兢兢地不知該支持誰。而我們卻只需要躲在草原的角落裡,過自己的小日子,由得他們爭鬥去。最好兩敗俱傷,誰也別想再當什麼汗王,免得再教旁人遭殃。”
“小丫頭胡言亂語,莫放在心上。”烏迷耳失笑,將她喝退,“我們在帳中議事,你來湊什麼熱鬧?就算想學李娘子馳騁戰場,也須得等你武藝練出來再說!”
絲帖兒微微撅起嘴,將銀酒壺扔進他懷裡:“有人來尋謝郎君,像是有急事,我便帶他進來了。好心好意,阿父你卻不領情,真教我失望。”
聞言,慕容若與烏迷耳側首看去,果然見坐在另一側的謝琰身邊立着一個面熟的魁梧大漢。那人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原本風度翩然的謝琰神色瞬息變化萬端,竟一時顧不得世家貴公子的形象,又驚又喜地立了起來:“我……我要當耶耶了!”
他朗聲大笑起來,舉起酒樽一飲而盡,渾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氣。烏迷耳、慕容若反應過來,剛要慶賀幾句,便見他拿起旁邊的酒壺,過來向着他們重複道:“我要當耶耶了!!”帳內所有人怔了怔,都隨之笑道:“恭喜謝校尉!”
“我要當耶耶了!”堂堂陳郡謝氏嫡脈出身的世家公子,彷彿再也不會說別的詞句,只知大笑着與人暢飲,一遍一遍地重複着同一句話。不多時,帳中的河間府武官、鐵勒勇士便都被他灌了一回酒。然而,他卻猶嫌不足,繼續抓住衆人痛飲。彷彿不如此便無法表達出內心洶涌而來的愜意暢快一般。
孫夏被他灌得最多,趁他不注意,湊到慕容若身邊,壓低聲音道:“從未見三郎這麼高興的模樣,簡直像是魔怔了。慕容果毅,他該不會直到遇敵的時候,還會拉着那些敵人嚷嚷自己要當耶耶了罷?”
慕容若呵呵一笑,瞥了瞥仍在四處團團轉飲酒的某人:“頭一回當耶耶,誰不是如此?且陪他喝個痛快就是,我便當作沒瞧見,不會拿軍法規矩給你們治罪,安心罷。”說罷,他心中卻不免盤算起來——年紀僅相差兩歲,不論此胎是男是女,今後或許都能做成一樁不錯的兒女親事。當然,只是或許而已。作爲耶耶,他也樂見周圍親近人家有人才品行皆出衆的小郎君小娘子,免得到時候無從抉擇不是?
這一夜,謝琰以一人之力,將軍帳內所有人灌醉了。而他自醉夢中醒來之後,便立即寫了一封熱情洋溢兼事無鉅細的家信。將厚厚的信件放進信匣,他便命那送信的部曲入帳。然而,隨之鑽進來的還有眸光轉動的絲帖兒:“謝郎君,我已經許久不曾見李娘子了。我幫你送信,正好見她一面,也好見識見識你們漢人的繁華城池,可好?”
謝琰打量着她,嘴角輕輕地挑了起來。
年二十九,遠行千里跨越大漠與漠南戈壁的兩騎終於抵達弘靜縣。李遐玉聞訊而出時,孫秋娘已經將那位身量嬌小的信使引了進來。小信使見了着寬袍大袖的她,雙目微亮,脫下厚重的披風與兜帽,露出一張輪廓依稀有幾分熟悉的俏麗臉龐:“李娘子,可算又見着你了。當初穿着男子袍服的你,與如今真是大不相同,我險些不敢認呢。”
李遐玉微微一怔,勾起嘴角:“原來是絲帖兒,許久不見,你也長成大姑娘了。”當年分別的時候,這位七八歲的鐵勒小娘子瘦弱不堪,看起來只有五六歲大小。而如今,她已然是十一二歲的模樣,身量抽長,小荷初綻,乍露麗色。“三郎他們如今可是正在你們部落裡?如此也不必擔憂他們過冬之事了,還須得多謝你們的盛情款待。”
“無妨,你們家的商隊先前與我們做的生意,一直讓阿父賺得笑得合不攏嘴。這些日子我們所得的糧食酒肉,足夠招待他們這上千人了,更何況他們還自帶了糧草。”絲帖兒爽朗地擺了擺手,“且不說這些,我是替謝郎君送信來的,你且看看。”
“不急,你千里迢迢而來,且先沐浴罷。待會兒與我們一同用夕食,如何?明日便是元日,若是不着急返回,你便在我家多住些日子,等過了上元節再走。我們大唐人的年節,可不興離別,你便入鄉隨俗罷。”
“我正是爲此而來的。聽說你們過節很是繁華熱鬧,正好親眼見一見。”
孫秋娘接道:“阿姊,不如讓這位小娘子隨着我住罷?大年節的,也不能讓咱們的客人孤零零地住在客院中。我的院子里正好空着正房,擺設鋪陳都換上新的,便可待客了。”因着孫夏與謝琰的院子都擴建的緣故,李家內院已經不剩什麼空院落了。而外院通常是招待男客所用,又離得遠,亦是不合適。
李遐玉略作思索,微微頷首:“我如今尚有些不方便待客,秋娘你便替我盡心招待罷。”孫秋娘親熱地挽着絲帖兒的手臂:“阿姊儘管放心。絲帖兒,你的身量與我相似,正好可以穿我新做的衣衫。走罷,我帶你去我的院子裡逛一逛。”
絲帖兒很體諒李遐玉如今的身體狀況,點頭道:“李娘子只管安心養胎。若是因我的緣故,讓你勞累了,恐怕謝郎君會生吃了我呢!”說着,她又笑道:“真是從未見過他那般歡喜的阿父,將整個帳子裡的人都灌醉了,一直大笑不止。”
聞言,李遐玉淺淺一笑,眼波婉轉,風華綻露,又含着幾分母性的慈悲之態,引得孫秋娘與絲帖兒二人都一時看得呆怔住了。直到兩人走後,她才取出信件細細看完,又欲罷不能地重複了幾遍,方收了起來。
夕食時分,李家衆人設宴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因顧及客人的習俗,食案上準備了駝峰炙、西江料(豬肉丸)、暖寒花釀驢蒸等大葷之物,且也並不必遵循什麼食不言的規矩。絲帖兒換了身及胸襦裙的打扮,梳着雙丫髻,瞧着越發俏麗幾分。她與茉紗麗坐在一起,看起來竟有幾分姊妹之感。
“原來嫂子是契苾部之人,怨不得咱們生得相像呢,我們都是鐵勒人呀。”小姑娘與往昔完全不同,很是能言善道,漢話也說得十分流利,將柴氏逗得開懷不已。“我主動提出想送信,謝郎君開始還百般不願意。我便說,光是派部曲回去送信有甚麼意思?倒不如讓我去給李娘子講故事,逗她笑呢。”
“故事?”柴氏笑道,“你會講什麼故事?莫不是鐵勒傳說罷。若是有什麼婉轉曲折的故事,說來聽一聽?”說罷,又望向李遐玉,叮囑道,“元娘可不許跟着大喜大悲,免得傷身。不然,就讓絲帖兒只管與我們說,你與茉紗麗都避開罷。”
李遐玉失笑:“祖母安心就是,兒和阿嫂一定會小心謹慎地控制情緒。”
茉紗麗也接道:“祖母,不許我們習武也就罷了,如今連故事也聽不得了,兒可不依。”
絲帖兒眨着眼,緊跟着道:“我可是特地來給李娘子講故事的,她若是不聽怎麼能成?回去之後可不好向謝郎君覆命呢。其實,我要說的也不是什麼可笑之事,只是前一段時間跟着阿父去了一趟汗王牙帳,見到許多有趣的事而已。我想,李娘子應當會對這些事感興趣。”
她這般說了之後,連原本不甚在意她們說什麼的李遐齡,也不由得收起了心不在焉之色。
李遐玉雙目微動,輕輕頷首,笑道:“如今已經久不在軍中,許多消息祖父都不許三郎傳給我,倒教我對這些局勢之事一無所知了。絲帖兒,你果然來得正好。”自從北疆發生異動之後,她便失去了對事態的知悉。便是能夠繼續訓練女兵與部曲,也依舊因無法參與戰事的緣故,漸漸淪落成了尋常婦人。說來,心中也確實藏着幾分失落之感。卻想不到,謝琰竟察覺了她的感受,將絲帖兒給她送了過來——當真是,心有靈犀。
“若是李娘子喜歡聽,便是讓我天天說也無妨。”絲帖兒高興地道,便源源不絕地說起了薛延陀牙帳中的暗流涌動。她雖尚且年幼,但因幼逢變故,對這些奇詭之事格外敏感,又得了父親烏迷耳的指點,故而所見所聞所推所斷,皆甚爲可信。
李家人聽了,所思所想自是各不相同。絲帖兒的到來,確實給他們的年節增添了幾分變化,令衆人多了歡笑。同時也因瞭解事態發展的緣故,對即將到來的戰事,更多了幾分篤定與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