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着陸子風的到來,如此我便可以知道,究竟我的父皇是不是也一樣,陷入了他的圈套中去,或者是,他已然識破了一切。我並不能如此明朗的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宋國之人,畢竟我此刻的身份與行爲太過惹人注目了,若然輕易地便將自己僅僅是猜測的結果告訴了我的父皇,那麼我與瑞婉要如何再在這個國家立足,還有已然到來的陸子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是我們此後的命數了,這句話,每每都從我已逝母親的口中說出,大概是她對於與自己有着相同命運的人的由衷的關懷與照料,可是,對方卻是未必領情的。
陸子風帶着大宋使者的身份來到這個對他而言甚是陌生的地方,而如今的我,倒要用怎樣的心態和身份去面對他,君臣之間,僅此而已,我不該摻雜過多的個人情感,不該因爲過去的不懂事而覺得羞怯,我要做的,便是與之大方相處,忘記我們曾經的過往,然後相扶持在這個漸漸不平靜的環境中生存下去,如此而已,別無其它。
四年之後……
春日的遼宮越發的透徹而迷人,一派清澈朗朗的天色之下,花團錦簇,着實令人欣喜,我知道,這一切,都得益於四年前到來的陸子風。他似乎對花草很有辦法,讓那些原本並不能在遼宮開花的種子都開出了嬌豔的花朵來。四年的時間,遼國已不復戰後的蕭條,而是漸漸地上了軌道,陸子風提出減輕賦稅以修養生息的法子,果然使得民生好了許多。
而這一切,並不能改變耶律寒暗中屯兵,欲與大宋決戰的計劃。我暗自的維持着與他之間的和順與恩愛,可是這一切,都因着我與他之間的本質的對立而漸漸的失去了往日的色彩,開始變質。辰兒到了該進學的年紀,只是整日由耶律寒帶着去學習騎射,我自然是不能反對,只得囑託了陸子風去教他詩書,在我們大宋,講究的是文武全才,不可刻意的偏重一方,況且,我並不十分贊同辰兒接觸過多的殺戮與血腥,只希望他可以安穩的度過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也清楚,這樣的情況下,我的希望根本就是妄想。
這一年,是元祐二十五年,距離我來到遼宮和親已然過去了七年,我的辰兒和瑞婉已然可以喚我作母親了,可是,我卻再不能見到我的母后,耶律寒與我之間已然是貌和而心不合,只因他一意孤行,不肯放棄攻打我大宋的計劃。終於,秋日的蕭瑟趕場而來的時候,遼宋之間的戰爭爆發了,這是我無論如何都阻止不了的。原本我計劃帶着辰兒與瑞婉回到大宋,可是,我卻被耶律寒囚禁了,他彷彿是預料到我的行動一般的,派了重兵,將我圈禁在懿祥宮裡,不得外出,但是好在,他並沒有阻止我與陸子風的相見,畢竟,他要來給辰兒和瑞婉教授詩書和琴棋書畫。
我只得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極力的掩蓋着我內心的擔心與憂慮。聽聞此次作戰父皇調派了所有的精銳之師,而一旦藍翎王親來前線,冷月姑姑便會隨行,我甚至開始期待,若然是如此的話,能否可以趁機與冷月姑姑見上一面,一旁的陸子風幾乎看穿我的心思,對我道:“萬萬不可,此時若然與宋人聯繫,難免會被人誤會爲交通軍情,這可是死罪,縱然你是遼宮的王后,也不能倖免。”我驚恐的看着他,又看一眼在一旁的桌椅上笨拙卻又認真書寫的辰兒與瑞婉,不由得鎮定下來,我必須要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與衝動,就算只是爲了他們,也不能如此輕易便送上自己的性命。更何況,當日害我險些失去腹中胎兒的真兇還沒有找到,此刻豈能輕易地認輸。
我又想到,如今耶律寒征戰在外,豈不是正好給自己一個機會,去好好地調查沉寂了許久的事,時隔這麼久,說不定那人也早已經鬆懈了,說不定此時,便是最好的時刻。
深秋的落日餘暉斜斜的灑金懿祥宮盛開的菊花之間,金色的光芒給整座宮殿籠罩上一層淺淡的溫暖,我站在庭院內一處假山上面,看着遠處蒼茫的天色,不知道如今戰事如何了,不知道,遼宋之間,究竟誰會勝利,我心中懷着巨大的忐忑,等待着即將到來的消息。
遼宋止戰的消息在戰爭開始一個月之後便從邊陲傳來,我訝異於這個消息的迅速和突然,但是,隨之而來的消息卻讓我的心復又沉靜下去,這一年,我的父皇終於也離開了我,他的駕崩使得整個大宋都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氣氛之中,而年幼的元符,便在一股無可推卸的責任之中,登上了帝位。
我的果嬰庶母,自然而然的成爲大宋最尊貴的女子,聖朝的皇太后,是天子的生母,在元符尚且年幼的時候,她便成爲了整個王朝權利的重心。而原本協理後宮的淑妃,竟然在自己的後宮之中自縊身亡,我不知道她的死亡代表着什麼,她在有生之年
並不能得到我父皇的寵愛,即便是這樣的死去,也只能免除她自己內心所恐懼的別人鞭撻的痛苦罷了,況且,太后不會這麼對她,只是她自己的臆想在作祟。
元符登基之後,便悄悄地將藍姬庶母放回了遼國,我驚異於他的舉動,可是畢竟也是瞭解的,藍姬本就沒有獲得過一絲的寵愛,如今可以完好的回到自己的國家,也算得是有一個好的歸宿了,而我便恰好可以將她留在我的懿祥宮裡,與我作伴。想必元符懷着的,便是這樣的心思了吧。
這一次雖是父皇的駕崩,可是我並不能回到大宋去弔唁,畢竟這一次遼宋之間處於這樣一種緊張的情勢之下,我不能亦不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做出更加敏感的事情來。深秋時節,原本就蕭瑟的遼宮更加的荒涼了,風沙常有的季節又伴隨着冷風,便更沒有人想要出門了。我做了一個簡單的河燈,趁着寂寂的深夜,獨自一人去到遼宮的渠水邊,爲我的父皇祈福。
夜晚的一輪明月掩映在一片霧濛濛的氣氛裡,我拎着明滅的宮燈,朝着渠水走去。渠水掩映在一片枯枝敗葉中間,我輕輕地擡手撥開那些枯枝,向着更深處走去。我用宮燈裡的燈芯點燃了原本就拿在手裡的河燈,然後小心翼翼的探身下去,撩撥着近處的水,好讓河燈飄得更遠一些。
身後一抹黑色身影忽然出現在我的身邊,我來不及驚訝躲閃,已然被那人用力的推入水中,我自小便怕水,又怎會熟識水性。掙扎着也漸漸失去了力氣,遼國的秋日本就寒冷,再加上這水裡的溫度更是低,我很快便想要沉沉的墜落下去。我幾乎就要放棄,心裡暗暗地想着,要去與父皇和母后團聚了,就在這時,一抹素青色的身影忽而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快速的游到我的面前,攬住我將要沉下去的身體,而後朝着岸邊游去。我彷彿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使勁的抓着他的衣服,生怕他會將我拋下。
上到岸上去,我已然昏昏沉沉的失去了力氣,只覺得有人將自己抱在懷中,飛快地朝着我來時的方向去,深秋的夜晚很冷很冷,呼嘯而過的秋風從我的衣領處和溼漉漉的榮服之間灌入我的體內,我禁不住寒冷,瑟瑟的發抖。
很快的,他便帶着我回到懿祥宮,迎上來的是藍姬,我看到她美豔的容顏和因爲擔心與驚訝而恐懼的面孔,我多想要對她說,不用擔心,可是我卻沒有了一絲可以開口的力氣。
昏昏沉沉之中看到那一抹素青色的身影漸漸地離去遠去了,我擡起手來,可是,他卻依然沒有回頭,我看見他溼漉漉的頭髮還貼在耳邊,水珠串成了雨簾,從他的身上滴落下來。
昏昏沉沉睡了許久,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寢殿之中,藍姬守在我的身旁,我正欲開口,卻被她阻止,只是對着我道:“你不要說話,就休息就好了,這件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點了點頭,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許久,聽到耶律寒從外面進來的聲音,我刻意把頭扭向一邊,不想要理會他,自他從邊陲回來,我便一直拒絕與他相見,因着我父皇的死,我始終認爲,若然不是兩國之間交戰,他也不可能突發疾病而死亡,父皇正當壯年,怎麼可能如此輕易便死去。在我的印象裡,他一直都是身體明朗而健康的男子,他深邃的眼睛彷彿可以洞悉人世間所有的事情,怎麼能離我而去,我唯一的親人!
我聽到藍姬站起來的聲音,然後停在耶律寒的身旁,小聲的對他道:“好好地同她說話,你們總要消解誤會纔是。”然後兀自嘆了一口氣,走出了內殿。彼時想必已然是黃昏了,天色漸漸地昏暗下去,屋內的燭燈都點了起來,從昨夜到今夜,又是一日的昏睡。
耶律寒坐在我牀榻的邊上,懿祥宮中大宋式的牀榻,不再是與地相接,而是上好的黃花梨雕花鏤空的牀榻,巨大的簾幕從穹頂之上一瀉而下,我只靜靜地,並不與他說話,他的手上帶着灼人的溫度,輕輕地將我的身體扳過來,我正對上他的眸子,眼中的淚水變這樣傾瀉而下,自父皇離開,我倔強的沒有留下一滴淚水,我最擔心便是被辰兒和瑞婉撞見,如此,我可如何再面對他們,幼小若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外祖父已然去世的消息,我也並沒有打算告訴他們,人世間本就有諸多的痛苦,我不想輕易地便把痛苦加註道他們的身上去。
耶律寒俯下身來,將我輕輕地攬入懷中,我起初擡起手來想要推開他,終於還是放棄了,他的懷抱溫暖而安全,彷彿可以爲我驅散因爲落水而周身的寒冷與痛苦,在這樣一個寧靜的聽不到一絲聲音的夜晚,我便可以靜靜地安然的睡去。
第二日,我醒來的時候身旁已然沒有了耶律寒的身影,或許是落水時不小心染了風寒,這一
天還是渾身沉沉,並不願意醒來,尹夫人便找了謹謙來,爲我醫治。謹謙只用一隻手指爲我輕輕地按着脈搏,始終緊縮的眉頭讓我的心不安起來,她終於還是嘆了一口氣,道:“王后這是中毒的徵兆,近來可有吃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嗎?”
我疑惑地搖着頭,“自從之前膳食出了問題,便不再輕易地吃別人送來的東西了,況且,我懿祥宮的膳食,近來一直都是自己準備的,已經許久不用膳房裡的東西了。”一旁的尹夫人也附和着點了點頭。謹謙復又道:“那邊是前日的落水,推你下水的人有沒有碰到你的肌膚?”我仔細回憶着那一晚的場景,除了被後來的素青色衣服的人救起的事情記憶猶新,之前的事情並不十分明晰了,只是記得……我驚訝擡起頭來看着謹謙與尹夫人,道:“那人是抓住我的手,將我推下去的!”謹謙繼而道:“那便是了,這種穿心毒便是通過人指尖的血管,使人中毒的。”謹謙拿起我的右手來,果然,中指指尖處有一個極小的針孔。
尹夫人的神情復又凝重起來,然後謹謙道:“這樣的穿心毒,是遼國一處極爲偏僻的地方纔會生長的野生植物,只要去那裡查探,定然可以有所收穫。”我看一眼站立一旁的尹夫人,她點了點頭,退下去。
彼時藍姬正好從外面回來,見我們神色凝重,便問道:“你怎麼回事,不舒服嗎?”我搖了搖頭,“沒事,感染了風寒而已。”然後示意謹謙退下,道:“你去哪兒了,怎麼一大早便不見人影?”藍姬道:“我去了先王后的宮殿。”
我方纔道:“哦,自你來了遼宮,這是第一次去與她相見吧,你們怎麼不多聊一會兒呢?”藍姬的表情沉重起來,對着我道:“靜宸,你在這遼宮幾年,與她來往密切嗎?”我點了點頭,復又搖搖頭,道:“在北院王府的時候,她倒是很照顧我,但是來了遼宮之後,與她便漸行漸遠了,大抵是她思念先王,所以不願涉足這王宮之事吧。”藍姬壓低了聲音,對着我道:“我覺得她有問題,日後你要小心。”
我疑惑的看着她,問道:“先王后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藍姬道:“你或許並不知道,先王后,名叫莊姬,本與我一同進宮,只是她的出身卑微,所以一心想要出人頭地,我就不同,我一心想的,便是不要被王上看中,然後等到自己的年齡一到,我出宮去,嫁一個好人家,與他相守終老……”說到這裡,藍姬不由得十分的感嘆,繼而道:“若不是我的父親忽而犯了罪,我又怎會代替公主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我安靜聽着藍姬的講述,可是她卻戛然而止,大抵是不願意提起這樣不好的回憶吧,我並不勉強,只是拾起她的手放入我的手中,安慰她。她繼續對我道:“你知道嗎,你父皇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哦,對了,這是六安王爲你的母親所作《長相思》,我來之前,他特意囑咐我帶來給你,他還說,你定然會將它演奏成世上最美的曲調來。”說罷拿了一塊絲帕來給我,我將它攤開來,放在手心,而後失落的收起來。
藍姬見我並不對這曲子很有興趣,便對我道:“你不要以爲他的深情是對你母后的褻瀆,你可知道,在寂寂的深宮之中,有這樣一個肯爲你不顧一切的男子,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他可以給你母后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的對待,這對於在中宮之中囚禁終老的你的母后來說,是多麼具有吸引力的事情,可是你的母后依然拒絕了,即便是在你的父皇也默許的情況下,她依然沒有選擇與他離開,而是選擇了結束自己的性命。”我聽着藍姬的敘述,回想着我所見到的每一個六安王遙望我母親的眼神,彷彿是仙女一般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崇高與仰望。
我故意岔開話題,畢竟這一切對我來說,太過於突兀了,我幾乎不能承受,這一切變這樣對着我襲來。我問道:“莊姬如此的年輕,怎麼會成爲先王的王后呢?”藍姬一臉凝重而深沉,道:“若非王后忽而去世,這裡的一切,又怎會由得她,憑着她進宮時的身份,不過是最底下的嬪妾罷了。”
王后?我疑惑的看着她,道:“是王上的生母?”藍姬繼而道:“按着遼國的規矩,繼承王上皇位的皇子必須要留在宮廷之中,其餘的纔會封爲南北二院之王,統領二院之下的官員,但是……”
“只有把耶律寒放在北院的環境下成長,他纔是最安全的,也最不會引起敵人的覬覦?”我問道,藍姬點了點頭,“王后的死,本來就是意外,直到現在都沒有定論,她本來就要搬到北院去居住了,誰知道……”
“她人走了有什麼用,只要先王還對她心存掛念,那些后妃自然是不肯罷休的……”自古以來後宮的爭鬥,不就是如此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