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城北面，瓊恩曾經路過的那片雪原裡，雪丘連綿，不時露出根根鐵架。最高也最大的雪丘上立着幾根巨大鐵柱，有的直立有的傾斜。
這就是希望城，在雪原裡躺了三十年，呼呼的風聲彷彿是結界，封印住了這裡。
清晨時分，蒸汽爐的轟鳴聲打破了結界，兩部蒸汽車駛入雪丘之間，車頭後拖着的車廂載滿了人和物資。
這些人在鐵柱西面的一座高大雪丘上紮營，用帶來的鐵架搭起深入雪下的框架。牆面釘上鐵皮，地面鋪上木板，墊層厚厚的絨毯。臨近中午的時候，一圈拼成圓形的鐵架屋就建好了。
午餐過後他們繼續忙碌，用小號蒸汽爐驅動的鑽機向下挖掘，在鐵架下面又鋪設了一層鐵架，挖出一座座房間，如法炮製，到天色變暗的時候，鐵架屋變成了兩層。
在這段時間裡，蒸汽車又來了三趟，運來更多的人和物資，來最後一趟時，引得已經有了兩三百人的營地歡呼雀躍，異常激動。
這次兩部蒸汽車齊頭並進，速度很慢，在它們身後，是一部躺着就比車頭高，長度十多米的鋼鐵巨怪。
被破壞的“雪人”拉到了希望城營地，原本大家覺得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在集思廣益下卻很容易就解決了。
用蒸汽車將雪人翻轉過來，在腦袋和幾個關節下面釘上鋼鐵滑板，用兩部蒸汽車拖曳，速度雖然慢，但還是趕在天黑前拖過來了。
雪人被拖到雪丘下面的谷地裡，蓋斯出了蒸汽車，對迎上來的瓊恩說：“好啦，今天的活就幹完了。這部蒸汽車留給你們，我開另一部回去。”
他看看仰臥在雪谷裡的雪人，擔憂的道：“這玩意動不起來了啊，要改成蒸汽核心爐的話，又少太多東西，能用來幹什麼？”
瓊恩敷衍道：“試試看吧，萬一能派上用場呢。”
蓋斯再看看雪丘上正圍坐在一起享用晚餐的人，男人女人都有，蛇民跟市民混在一起，歡聲笑語，一派生氣蓬勃的景象，嘆道：“如果不是河岸城那裡事情還多，我都想來啊。這樣的事情，一輩子應該只能遇上一次吧。”
瓊恩的心態可沒飄，謹慎的說：“說不定沒什麼收穫呢，河岸城纔是根基。”
今天是“希望城挖掘計劃”正式展開的第一天，人員和物資就位，搭建臨時營地，確定挖掘計劃，這三個目標都已經完成。
參與計劃的河岸城市民百來人，以瓊恩、凱文、德米爲首的研究所人員有三十多，由芮妮、萊絲特率領的警衛隊員二十來人，老鍋爐工沃爾夫帶着的二十來個管道工，還有志願的木匠石匠、醫生學徒、廚子學徒，以及託比昂派來幫忙管理物資的學徒。
貝尼和克勞爾沒來，前者要留在河岸城作爲跟老會長溝通的橋樑，後者繼續進行蒸汽核心爐的改造設計，蒸汽先鋒團裡那些年紀太小的也沒來。
市民之外，瑪莉安和阿什卡長老在一千多蛇民裡挑選了二百個蛇民，都是健康強壯的年輕人，男女各半。
破壞雪人的功績太過顯赫，除了極少數頑固者，其他河岸城市民對瓊恩的觀感有了巨大變化，連湯瑪斯法官都不再針對瓊恩了，希望城挖掘計劃得以順利展開。
河岸城不僅任由瓊恩挑選人手，還送來了足夠一個月的糧食和煤炭。根據現有的風雪狀況判斷，這次小寒潮的持續時間可能會比預料的長一些，挖掘行動有了更多時間。
但小寒潮越長，意味着大寒潮越冷，河岸城人也衷心希望瓊恩這邊能有所收穫。
“明天先從……這裡開始吧。”
送走了蓋斯等人，瓊恩展開地圖，目光落在代表了另一座雪丘的符號上。正是營地的南面，就在雪人躺着的雪谷斜對面，只有四五十米遠。
地圖是託比昂召集河岸城僅存的一些希望城遺民連夜畫的，記憶被時光侵蝕了三十年，有些模糊不清了，不過相互對照和提醒，重要的地方不會忘記。
東面鐵柱聳立的巨大雪丘，就是希望城的中心蒸汽核心爐，而瓊恩定下的第一個挖掘地點，則是希望城的南區公共食堂，那裡有座糧庫。
麥子、麪包之類的東西肯定保存不了三十年，但保存環境不錯的話，麪粉和凍肉應該不會壞。
對河岸城的市民來說，瓊恩他們進行的計劃只是挖掘糧食，但對瓊恩來說，卻是希望城重建計劃。
他的目標不只是挖出糧食，而是在這裡建立另一座城市，一座可以完全實現公平公正，人人平等，彼此團結一心的城市。
在老會長的要求下，他沒有將這個計劃公佈出來，畢竟挖掘一無所獲的話，他們還得回河岸城。但從營地建設開始，他就有意識的引導大家，做好在這裡重新開始的準備。
“希望那玩意還能動……”
瓊恩想着，目光從地圖轉到了雪谷裡的鋼鐵巨人身上。
如果它能動，就算不能走路，只是用那雙鋼鐵手臂幹活，也能頂上一百個人。
“所以啊，那幫掠食者到底有多愚蠢啊。”
蒸汽之神在他耳邊說：“有這麼一部機器人，只靠挖掘史前文明的廢墟，就能過得很滋潤，結果他們拿來當戰爭機器。”
瓊恩深有同感……
“瓊恩，大家等着你說話呢。”
清脆的聲音響起，瑪莉安過來，異常自然的挽住他的胳膊。
營地中心，大家用撿來的木料升起了篝火，擠在一起說說笑笑。
瓊恩回到篝火邊，現場頓時安靜下來。
不管是市民還是蛇民，都用崇仰的目光看着瓊恩。
得到蒸汽之神的啓示，發明了很多機器，這些都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打敗了掠食者操縱的巨大機器人，戰利品就躺在下面，這纔是讓市民和蛇民們靈魂顫慄的功績，但仍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有這樣一個集智慧和勇氣於一身的人帶領，他們真的看到了希望。
不是獲得溫暖填飽肚子，熬過大寒潮的希望，而是改變一次次滿懷恐懼，等待掠食者和大寒潮這些危機到來的無盡輪迴，改變這個世界的希望。
“夥伴們……”
瓊恩知道該說點什麼，提振大家的士氣，但他卻不知道說啥，現在也不是將計劃全盤托出的時候。
蒸汽之神又在耳邊低語，給了他啓發。
他挺直了胸膛，眼裡亮起自信的光彩：“這個世界是有神祇的，但沒有全知全能的真神，只有代表了冰雪、風暴、火焰、光明這些自然力量的神祇。”
“神祇一直跟我們同在，帶給我們恐懼、災難和死亡，又帶給我們溫暖和希望。”
“神祇就在我們身邊，祂在聆聽和觀察我們，然後做出給我們什麼的決定。”
“決定我們獲得什麼的，不是我們的禱告和哀求，而是我們自己的智慧和意志，是我們自己的努力。”
大家都靜靜的聽着，德米爲首的蒸汽先鋒團成員們因爲聽多了類似的話，而且人人額頭上都有可以接觸到蒸汽之神的黑石，表情都是肅穆的，眼裡都滿含期待，他們期待額頭上的黑石能亮起來。
其他市民只覺得新鮮，他們聽慣了真神教會那些“真神在上”之類的祈禱，從沒聽過這樣的言論。
蛇民們基本都是驚訝和疑惑，他們大多信仰冰雪和風暴之神，不過信的卻是“所有災難都是神給我們的考驗，我們要學會和習慣承受”這類心靈安慰，現在卻聽到了“我們自己”能如何如何，完全算得上狂妄甚至褻瀆。
瓊恩從腰間的皮包裡掏出一把石頭，都是黑石的石芯，現在已經被稱爲“燈石”、“神石”或者“光明之石”。
他專注着沉入意念，一顆顆石芯亮了起來，蛇民們率先驚呼出聲，即便見過瓊恩點亮石芯的市民們也都深吸了口氣。
還是第一次看到瓊恩同時點亮這麼多……
“這就是蒸汽之神的啓示，祂要更多凡人獲得啓示。”
“這樣的啓示不是靠禱告，是靠智慧和勇氣，靠意志和希望，靠我們自己的努力。”
“你們也可以有，每人一顆，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就有可能像我一樣點亮。”
他將這些石芯分給身邊的人，示意他們傳下去。
這是他昨天下午的成果，現在他挑選和激活黑石已經費不了多少力氣，感覺和蒸汽之神靠得更近，獲得了更多力量。石匠尼爾森掌握了用蒸汽鑽機雕石的技巧，沒花多少功夫，就把這些黑石的石芯打磨出來。
人人都有？
市民和蛇民們握着分到的石芯，有些懷疑自己在做夢。
他們紛紛學着瓊恩那樣投注意念，卻沒有一個點亮。
這並不令人沮喪，如果就這麼隨隨便便點亮了，他們又要懷疑蒸汽之神的啓示沒什麼價值了。
瓊恩正在品味蒸汽之神發送來的喜悅，瑪莉安將一條鑲嵌着石芯的皮帶遞給他。
“還給你……”
少女說：“再給我另外一顆，石頭，那時候感覺有些……奇怪。”
瑪莉安能感覺到蒸汽之神？
瓊恩把少女的手推回去：“這個，送給你。”
他掏出另外一顆石芯說：“我隨便用哪顆都行。”
少女卻又把那顆石芯搶了過去：“我給你，做個新的。”
篝火漸漸熄滅，一部開水爐和若干部迷你蒸汽爐低沉的振鳴着，給小小的營地帶去溫暖，讓這三百來人很快進入夢鄉。
清晨醒來，人們精神飽滿的投入到工作中，現在他們對未來又有了新的期待，那就是點亮自己身上的黑石。
瑪莉安給瓊恩遞來一個皮質的頭帶，鑲嵌黑石的銅邊被擦得鋥亮，比之前的腰帶鐵片細緻得多，套在額頭上很舒服。
“一樣……”
瑪莉安撩起劉海，給瓊恩看她額頭，果然也改成一樣了。
“你啊，不好好休息。”
瓊恩心疼的數落，在這他就沒辦法跟瑪莉安繼續同牀共枕了，瑪莉安跟芮妮和萊絲特住一間房。
“還有精神，今天要……”
瑪莉安指住下面雪谷裡的鋼鐵巨怪：“開那個。”
挖掘工作在今天正式啓動，目標是挖出一條通往對面雪丘下方的通道，確認糧倉所在的位置。
挖血比挖土要容易得多，不過埋住糧倉的雪層估計有十多二十米厚，下面的積雪凍得恐怕比土還硬，難度可不小，還好有足夠的蒸汽鑽機。
瓊恩和瑪莉安的工作則是測試這部機器人，看能不能讓這玩意發揮點作用。把它從幾十公里外拖過來，可費了不小的力氣。
一早德米就帶着研究所的一些小夥伴爬到了機器人身上，等瓊恩和瑪莉安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不少發現。
“左腿膝蓋彎裡完全壞了，蒸汽管道、閥門什麼的壓在一起變成了鐵坨子，根本修不好。”
“兩條腿跟身體連接的軸承也壞了，就算我們造得出那麼大的軸承，也得先造出大吊車，才能更換。”
“胸口的控制檯也被壓壞了一部分，不知道有沒有影響到控制。”
德米遺憾加震撼的說：“它的身體就是一部蒸汽核心爐，直接輸出蒸汽，沒有那麼多閥門和管道。“
“沒在臂腿上發現齒輪，控制行動的是一根根奇怪的鋼鐵管子，完全想不通了，這傢伙到底是怎麼被蒸汽驅動的。”
瓊恩卻不驚奇，蒸汽之神正在跟他講解：“你們這個世界的科技真是亂啊，這是液壓技術，那些鋼管裡應該是凝固溫度很低的液體，靠着它，將蒸汽的力量變成機械的力量，驅動這個機器人。”
“去控制檯看看，我也很好奇，這玩意操縱起來應該很複雜，爲什麼一個掠食者就能搞定。”
瓊恩帶着瑪莉安鑽進被壓扁了不少的控制檯，這個地方就在機器人的脖子下。
裡面有一些拉桿和閥門，如德米所說，被壓得彎曲變形，但仔細查看，只有開啓鍋爐、排放蒸汽等作用，完全找不到控制機器人行動的機關。
在機器人的腹部，也就是蒸汽核心爐的低端找到了鍋爐和煤室，瓊恩決定重新啓動這部機器人。
花了點時間修好控制開關，加水加煤點火，到了中午時分，躺在雪谷裡的鋼鐵巨怪，又發出代表了恐怖力量的轟鳴聲，同時散出冉冉白霧。
瓊恩再度鑽進控制檯裡，如果說還有什麼東西跟控制機器人有關，就是那塊鑲嵌鐵板上的灰白石板了。
瓊恩咬牙脫下手套，將手放在石板上，顧不得手被凍得像是無數鋼針扎刺，像激活黑石那樣將意念沉入石板。
有點異樣的感覺，像是離某種沸騰的力量近在咫尺，卻被厚重的鐵板擋住。
瓊恩的手忽然一暖，瑪莉安也脫了隻手套，用她的溫熱小手蓋住他的手。
趕緊用戴着手套的另一隻手捂住她的手，瓊恩正要說什麼，蒸汽之神在他耳邊咦了聲。
“放開你的手……”
蒸汽之神的吩咐讓瓊恩有些訝異，但他還是乖乖照辦了。
瑪莉安瞪大了眼睛，不是爲瓊恩抽手，而是有了奇異的感覺。
不，瓊恩敢肯定，瑪莉安的感覺比他強烈得多。
下一刻，控制檯……不，機器人的身體震動起來。
一條巨大的鋼鐵手臂高高舉起，在空中揮舞，嚇得大家連聲驚呼。
瓊恩張大了嘴，呆呆的看着瑪莉安。
狹小昏暗的控制檯裡，黯淡金光穿透少女的劉海，在她的額頭閃爍不定。
“這玩意……”
蒸汽之神低語：“不是科學，是魔法，至少控制部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