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基本上算是個亦敵亦友的人物。
要想掌握她的行爲邏輯,關鍵是要弄清她的利益所在。
她的利益,可以分爲大利益和小利益。
大利益,就是整個賈府的前途和命運。
從內心裡來講,作爲賈府的精神領袖和實際掌舵者,賈母還是比較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的,時常能把“將來有臉面去見祖宗”放在心上。
所以,她的大利益,就是希望賈府在眼前能夠穩定,將來能夠繁榮昌盛。
她的小利益,一是保持自己的統治位置,二是賈府能夠按照她的方向前進,選定寶玉做接班人,就是他爲賈府將來安排的方向。三是能夠保持自己的個人享受。
論宅斗的本事,賈母是個老手了。其實,王夫人、王熙鳳這些人的那點兒手腕兒,早就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只是還沒有鬧出多大的亂子,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論宅斗的手段,賈母也是高手。王熙鳳和王夫人常常用的是陰謀手段,賈母則是用陽謀。論到邢夫人和尤氏,則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小伎倆而已。
至於趙姨娘,則幾乎與街頭無賴是一個等級的。屢戰屢敗,受傷的總是自己。
總之,對於賈母來說,有三條底線,是不能去觸碰的。
第一條,賈府的根本利益。
第二條,她個人的統治地位。
第三條,寶玉的接班人地位。
前兩條,賈珉無意去挑戰。問題集中在第三條。
把賈府的將來交到寶玉手裡,無異於拿賈府的命運開玩笑。其結果可想而知。
要想挽救賈府的命運,就必須把寶玉換掉。在這一點上,是必定要跟賈母發生衝突的。
這就要考驗賈珉的鬥爭藝術和思想智慧了。不過,目前還沒到短兵相接的時候,賈珉還有時間來考慮如何跟賈母打交道的問題。
有些事可以慢慢來,但是,有些事情,卻是一接到消息,就要立馬去做,萬萬耽誤不得的。
到鐵檻寺去打井,就是這樣的事。這件事情是如此重要,以至於賈珉都親自帶隊去了。
賈珉這麼積極,自然是有原因的。因爲這是妙玉派人來說的。當然,此事不足爲外人道也。
很快就到了鐵檻寺,賈珉親自選址,寧兒和兩個力工就操作上了。
賈珉則被妙玉請去喝茶。
兩個沒有什麼親緣關係的年輕男女在一起喝茶,在這個時代,還是不多見的事情。
但是,凡事要看由誰來看,怎麼看。
對於一般的人來說,可以把這個舉動視爲男女授受不親,有礙男女之防的有傷風化之舉。
但是,對於內心純潔的人來說,妙玉是半個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眼裡根本就沒有男女之別,所以,跟賈珉在一起喝茶,恰是妙玉修行有道的表現。
當然,賈珉認爲,自己是純潔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聖人都這麼說,何來不純?
妙玉舉止優雅,神情恬淡。一雙芊芊玉手,輕靈地搬弄着茶壺和茶碗。
賈珉雖然對茶具不懂,但是,從紅樓書中也知道,妙玉喝茶,是十分講究茶具的。只是不知道她這水,到底是不是象書中所說的那樣,是什麼舊年雨水,採集的程序那麼複雜。
其實,妙玉的茶水,薛寶釵製作冷香丸的原料,那個複雜的程序和苛刻的要求,不過是一個噱頭而已。是通過渲染稀缺性,來故意標新立異、吸引眼球的。
藥材的藥效,取決於藥用成分和加工工藝。泡茶的水,取決於水質,其實跟季節沒有多大關係、
況且那雪水,雨水,肯定裡面雜質太多,有污染,水質註定是不好的。把水窖藏起來,也沒有什麼科學道理。
用這樣的水泡茶,即使好喝,也不是因爲水的原因,而是因爲茶的原因。
若是還有別的原因,也就是面對着妙玉這樣一位絕世的大美人兒,心情舒暢帶來的感覺而已。即使喝的是毒藥,也是甘之如飴的。
“四爺近日倒是好威風呢,似乎滿城都在傳誦《虞美人》呢。”
妙玉檀口輕啓,一說話,就是嬌柔嫵媚的聲音,聽得賈珉心裡癢癢的。
說話間,把一碗茶慢慢地推送到賈珉跟前。
在紅樓中,妙玉的出場雖然不多,但是,一出場就總是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厭俗,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妙玉本是蘇州的詩宦之家出身,因爲從小身體不好,才帶發出家修行。來到帝都後,寄身賈府,得到賈母的庇護。
妙玉的出家,跟惜春的出家,是完全不同的。惜春是真的看破世事,自願出家的。妙玉則是被迫出家的。
所以,妙玉始終還保有一顆世俗之心。
在寶玉的生日上,妙玉曾經投帖給寶玉祝壽。這個舉動,就顯得頗爲不尋常。
一個空門之人,給一個富家公子祝壽,在當時是很不合禮俗的。
由此可見,妙玉是把寶玉鎖定爲自己今後的寄託的。不過,寶玉雖然跟妙玉關係不錯,但是,在感情上,似乎對妙玉沒什麼感覺。
其實,妙玉的身份和處境,也是頗爲尷尬的。
按照賈珉的分析,妙玉這一系列孤高的舉止,包括她不與一般的富家子弟來往,精美的茶具,名茶和標新立異的舊年雨水,都是爲了給自己貼上一個高冷的標籤兒。
這個標籤兒,既是對於自己往年家境的一個追憶,也是爲了提醒別人:我也是富貴人家出身,祖上也是闊過的,現在也是配得上你們賈府的。
不過,今天找賈珉來打井,這是什麼意思,賈珉倒是一時還沒有琢磨透徹。
按說,這鐵檻寺是賈府的家廟,真要打井的話,正常的程序,應該是先找府裡,由府裡出面,再找賈珉。
現在妙玉直接找賈珉,難道是有了別的意思?還是真的爲了跟賈珉探討詩詞的?
賈珉一時琢磨不透,也就不去費腦筋了。不管怎麼樣,美人當前,倒是千真萬確的。
“也算不上什麼,只是一時有感而發而已。還望妙玉姑娘指點一二。”
“如此絕世之作,可是不敢班門弄斧的。四爺既是能給沈姑娘題詞,倒不知能否給方外人也題一首呢。方外人每日寂寞,正好細細品味呢。”
這話咋一聽來,沒什麼毛病,但是,細細品味,就有些曖昧了。
一是你能給別的女子寫詞,怎麼就不能給我寫一首呢?似乎有些嫉妒了。
二是我現在比較寂寞,給我寫首詞,也好排遣寂寞,讓我活得有意思些。
當然,這麼想是有些主觀了。要是不往深處想,這話也沒有什麼格外的意思。不過是見你詞寫得好,叫你露一手而已。
唉,跟古人談戀愛,可真是麻煩。哪像現代人,隨口就可以說出“我愛你”,甚至說完了,還可以不算數的。
賈珉早就想着給妙玉、寶釵和秦可卿寫詞了,也好顯擺顯擺自己的本事,愁的只是沒有適當的機會。如今見妙玉主動開口,早就樂得魂飛天外,哪裡還會不寫。
此時不抄,那些詞還留着何用?
只是一時之間,在腦子裡飛快地搜尋着,究竟哪一首才最爲適合送妙玉而已。
要知道,送詩也是有講究的。送對了,就此博得美人青睞。送錯了,不僅白抄了,得不到應有的效果,還抄一首少一首。
李煜的詞也是有限的。一梭子全都放出去了,以後再遇到場合,可就沒子彈了。
“四爺既是爲難,也就算了。想來方外人到底是不能跟沈姑娘比的。”
嘿!還是暴脾氣。你還提沈姑娘,人家可是跟我有夫妻之實的。不過,你能跟沈姑娘比,看來,還是對我有些意思的。
“不是爲難,只是想着如何送你一首更爲合適的。免得你將來拿出去示人時,叫人笑話。”
“如此倒是我孟浪心急了,還請原諒則個。”
說着,就露出了醉人的笑容,弄得賈珉心旌神搖的。
“有了,我說,你寫吧。”
賈珉站起身,雙手背到後面,做出架勢。
“四爺何不寫出來,也好留作紀念。”
“在下的字,實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怕是辱沒了這一首詞。”
妙玉看看賈珉,不再說話,默默地鋪好了紙。
“今日與妙玉姑娘重逢,非常歡喜,所以,這一首的詞牌,就叫做‘相見歡’”。
“相見歡”這樣的詞牌,其實是沒有什麼特定含義的。但是,賈珉特意提出來今天是重逢,這裡面就賦予了一定的含義了。既是強調我們兩個是舊交,也是表明我還是非常喜歡跟你相見的。同時,也是爲這首詞特意地貼上了兩個人私人關係的私密標籤。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上闋說完,賈珉就等着妙玉抄寫。他踱到窗前,故意不看妙玉,但是,心裡卻在想着妙玉震驚的表情。
你總是裝高冷範兒,這回也該輪到我裝一回了吧?如果我此時直勾勾地盯着你,就好像專門等着你誇獎我似的,那多淺薄啊。
人家是千年等一回,我是千年裝一回啊。
估計妙玉已經把上闋寫好,賈珉又接着說下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這下半闋,其實是很符合妙玉此時的處境和心境的。
被迫出家,家道衰落,流落異鄉,舉目無親,身在空門而心不甘,想尋良人卻無門路。去也去不得,留也留不安。
正是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