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水溶聽罷煦玉這話,便提議道:“說到酒,不若我們便依座次行個酒令罷。反正疑惑已解,清談亦清談了這許久了。”
五皇子聞言問道:“行個何令爲好?若是通常行的那些司空見慣的亦無甚新意……”
此番孝華則提議道:“在下嘗在四殿下府裡行過一令,名《花月時》,第一句用唐詩,需帶‘月’字;第二句用帶‘花’字的宋詞,第三句用《西廂》曲牌,最後抽取花箋飛觴一句,需用帶花箋上那字的《牡丹亭》曲文,以花箋上那字的位數按座順數喝酒。不合要求者,罰三杯;高妙者,合席賀一杯。”
此言一出,水溶便道:“這令好是好,然若想湊得渾融,便要費些腦筋了。”隨後便命家人依言將花箋筒取來。
五皇子則道:“到底現下吃飽喝足,費力尋思一番亦無甚關係,權當打發時間。”
而一旁欽思聞言率先反對:“子卿大言不慚的,座上諸人中王爺世子俱是文采出衆,更勿論你和珣玉,兩人一道便是將整筒花箋對上一遍都使得!這分明便是爲了令小弟出醜,多罰小弟喝酒,明知小弟胸無點墨,這唐詩宋詞記不得幾句,更勿論《西廂》、《牡丹》的曲文,更是記不得!”
對面慕梅亦道:“除了戲文曲目我還記得幾句,這唐詩宋詞我也不很在行。”
孝華聞言不過冷哼一聲,道句:“這有何難的,花月的詩句比比皆是,若是不合對,不過罰酒便是,你是海量,還怕飲酒?”如此說着便從家人手中接過箋筒,從中隨意抽出一支箋,只見其上寫的是芭蕉,隨後不過略略尋思片晌便欣然行出一令,道曰:“人間四月芳菲盡,落花風雨更傷春,《醉春風》,芭蕉葉上雨難留,芍藥梢頭風欲收。芭蕉二字即菥兒欽思飲酒,蕉字位欽思接令!”
此令一出,滿座叫好,便是連煦玉亦拍手稱讚。
水溶率先說道:“此令甚好,不愧是京師第一才子,對仗工整,內容渾融,全然無拼湊的痕跡,風雨二字更是上下對應,難爲子卿想得到,諸位俱賀三杯!”
此番因了柳菥體弱,他手邊的自斟壺俱是拿水溫着,每次飲酒不過泯上一口全個禮數罷了。而這一次欽思便一連飲了四杯,忿忿地飲畢,隨後便止不住碎叨:“怎的這般快便輪到我了?!子卿一定是故意的!我還指望着座上才子多,此番便全輪到子卿珣玉對去,放過我纔好。”一邊說着一邊戰戰兢兢地抽出一箋,只見正是芙蓉,隨後便於一旁苦思。
一旁衆人見狀,五皇子則道:“這芙蓉還好,《牡丹亭》中芙蓉的句子倒有不少,看欽思此番選哪一句飛觴了。”
此番過了許久,待衆人俱是催了幾回,欽思總算開口說道:“嘿嘿這回是月藺與世子喝酒,世子接令:月明欲素愁不眠,斷魂重唱蘋花怨,《粉蝶兒》,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
五皇子聽罷評道:“還好,這令內容俱是符合的。如此看來欽思你也不是胸無點墨嘛,這令不是行的好好的?”
欽思聞言便也甚是得意。
之後待慕梅與水溶飲罷,水溶從箋筒中抽出一箋,一看正是映山紅。隨後徑自道句:“這映山紅有些少見,怕是不好飛觴。”
煦玉聞言對曰:“《牡丹亭》中映山紅倒是有的,曲文還很工整,世子可好生想想。”
水溶聽罷尋思片晌,遂豁然開朗道:“此番多虧了珣玉提醒,我已有了:霞窗明月滿,花市燈如晝,《集賢賓》,瓶插映山紫,爐添沉水香。欽思與殿下飲酒,殿下接令。”
五皇子聞罷飲了一杯,則道:“世子此令倒是頗爲應景,這映山紅做映山紫講亦是行得通的。此番輪到本王了。”說着接過箋筒抽出一箋,正是桂花。五皇子見罷沉吟片刻,喝了幾口茶,道句:“若說行令之事本王倒也不及子卿珣玉那般急才,此番有倒是有了,只不太渾融。”
孝華聞言說道:“殿下說來聽聽。”
五皇子隨後便也將令行出:“八月江南陰復晴,今年花勝去年紅,《天下樂》,偏好桂花時節,天香隨馬,簫鼓鳴清晝。月藺世子飲酒,月藺接令。”
水溶則道:“不愧是王爺之令,意象推陳出新,倒也很有走馬觀花、意氣風發之感。”
五皇子對曰:“此番不過勉強湊成一句,不及你等之令文采斐然,意象渾融。”
之後慕梅與水溶各飲一杯,慕梅接過箋筒從中抽出一箋,正是梅。衆人見罷皆嘖嘖稱奇:“這也真是奇了,你名字中有‘梅’字,此番竟又抽了一支梅箋,可知此事真乃天意!”
水溶又對慕梅說道:“這梅字在《牡丹亭》中亦有不少,你對戲文熟悉,選一句合適的湊成句子便成,想來亦是難不住你的。”
慕梅聞言沉思片晌,便問道:“我記得有一句‘畫作梅花影’是詩還是詞?”
身旁水溶回答:“是朱子的《青玉案》。”
隨後慕梅又沉吟半晌,方纔緩緩開口說道:“我此番勉強湊出一令,亦不知合不合規矩:將心託明月,化作梅花影,《落梅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恨相見。”
水溶聽罷率先評道:“很是合適,將個梅字用作了十成十,大體上是連貫的。”
之後衆人算了一番,這次單獨該孝華飲酒接令。待飲了一杯,孝華又抽出一箋,此番是蘭。然這一回孝華卻是沉吟了片晌,座上諸人皆雲此番是不知狀元郎要行出何令,怕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方纔需得思索。而一旁煦玉則見行令總輪不到自己,致使自己無法施展,遂便有些鬱鬱不樂。而賈珠則是默默祈禱輪了誰都別輪到他,他一個現代人最是不擅長這行令一事。
隨後只見孝華淡笑着開口,胸有成竹地說道:“此番菥兒飲酒接令:抱月飄煙一尺腰,御仙花帶瑞虹繞,《步步嬌》,你說西子怎嬌嬈,向西湖上笑倚着蘭橈。”
諸人聞罷皆是拍手稱讚:“好個香豔的令,難得子卿竟能想到這兩句,竟是句句押韻,詩詞與之後的戲文全然相和,首尾貫通,文辭雅麗!此番定要皆賀三杯!”
五皇子又道:“子卿這傢伙,無論是清新雅麗還是綺靡穠豔,皆難不到他。這蘭字在《牡丹亭》中本不多見,不過仍是被他對成絕對,還讓他人如何接下去!”
水溶則道:“殿下莫要擔心,此番我們座上還有才子,這不輪到文清了嗎?況且珣玉還沒開口呢!今日行令有了他們這等人,我們便只管着多喝幾杯罷。”
衆人聞言附和道:“此言極是。”
隨後只見一旁的柳菥亦不飲酒,惟靠在孝華懷裡嗔道:“二哥此番是故意的吧?是故意找了一句帶蘭字輪到我的?菥兒還懶怠去思考呢,怎便輪到我了?”
孝華則寵溺着對曰:“並非故意的,不過隨意想到的。何況這又難不到你,有甚好懶怠的?”說着便將手中箋筒遞到柳菥眼下,柳菥伸手隨意抽了一根,隨手扔給孝華,孝華接過看了一眼,道句“荼蘼”。
之後只見柳菥想也不想,張口便吟道:“風動花枝月中影,明月花前試舞看,《絡絲娘》,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好處牽。我不過隨意接的,此番是……殿下珣玉飲酒,珣玉接令。”
水溶道:“這隨意接的亦接得好,明月花枝的意象反覆渲染,意思很是貫通渾融,此番諸人可共賀一杯。文清亦是文采不凡。”隨後又笑着道句,“此番又輪到珣玉了,我等又準備好飲酒了哈哈!”
此番煦玉見總算輪到了自己,先將兩杯酒一飲而盡,隨後便忙從孝華手中接過箋筒,從中抽出一箋,只見正是萱椿。隨後煦玉亦是放下箋筒便開口對曰:“清風明月邀相思,落花微雨恨相兼,《寄生草》,願來生把萱椿再奉。此番是文清欽思飲酒,欽思接令。”
煦玉之令一出,賈珠心下暗道:“喂喂喂不是吧,這一個個的怎的都那般厲害?!旁人便是喝酒都不得閒,煦玉這傢伙果真變態,無需思量出口便來,誰要是不長眼睛才飛觴飛到他,這不得喝死,不過也千萬不要飛到我!”
果不其然,只聽五皇子率先道:“果真這個也不是省油的燈,《牡丹亭》中萱椿只此一句,也難爲他竟能合對,且對仗工整,極合題旨。衆皆賀三杯。”
然一旁的欽思本徑自默默飲酒,此番似是方纔反應過來,連聲叫道:“什麼?!怎的又輪到小弟了?!小弟方纔好生難得地想出一對,還未緩過氣來,這便又到了?!珣玉此番定是故意的!”
五皇子聽罷笑道:“欽思廢話少說,該你接令就接。”
欽思聞言欲哭無淚,默默地將四杯酒飲了,只得接過箋筒抽了一箋,見正是牡丹。衆人只道是這牡丹在《牡丹亭》中隨處可見,飛觴最是不難。欽思將箋筒放下,隨後人亦離了席位,步至一旁的矮榻上躺了,口中還一面喃喃自語:“本大爺喝醉了。”
而此番在欽思一旁的柳菥亦需飲下四杯,只見他身旁的孝華將柳菥杯中的殘酒倒淨,又倒入熱酒令他就着自己的手飲了幾口便算全了禮。衆人見欽思沒有動靜,遂俱是起身散淡閒步,於周遭活動活動身子。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水溶步至欽思身畔說道:“欽思起來了,交卷了!”
欽思仍是不動亦不起身。
之後又過了片晌,衆人亦是懶怠再催促他,只見欽思忽地一躍而起,道句:“有了,嘿嘿之前子卿的令亦是香豔無比,此番我的想來也不差。”說罷便兀自笑個不停。
隨後衆人便只催其開口,只道是聽其言下之意,怕能一鳴驚人。此番只聽欽思道:“月白風清良夜樂,雲鬢花顏金步搖,《脫布衫》,將奴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藥闌邊,共成雲雨之歡。”說罷又得意地補充一句,“比之子卿那句可是更加香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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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座上諸人聽罷,反應是各不相同。五皇子水溶並顏慕梅皆是笑得雙肩抖個不停,這邊煦玉亦是笑倒在賈珠身畔,對面柳菥笑得人都蜷進了孝華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惟有賈珠只道是這令不過香豔了些許,不解爲何那般好笑,遂只在一旁賠笑着。
煦玉一面揉着肚子一面撐着賈珠的肩膀斷斷續續地率先開口說道:“好、好個欽思,太有趣了!我頭一次見人行令行成這、這樣,能夠反着說!你那頭句月的出自哪本□□姑且不論,便是能將唐詩記成宋詞,也是能耐!……”
經煦玉提醒,賈珠方纔注意到欽思那句“雲鬢花顏金步搖”分明是《長恨歌》的詩句,他卻是將這句記成了宋詞的句子了。
對面孝華亦道:“帶牡丹的戲文數不勝數,如‘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之類的,你卻偏選了那等描寫雲雨的戲文,兼了前兩句詩還皆是豔情詩,可知內裡真真是個奸邪淫逸的……不多說,此番定要罰上一大海。”
水溶聽罷亦是首肯,忙命了家人取來一個大酒杯注滿了酒,此番慕梅親自端着酒杯遞到欽思嘴邊道句:“此番衆人罰你,自是推託不過,喝了吧。”
起初欽思不肯喝,後來拗不過慕梅在一旁舉着酒杯要灌他,遂只得就着慕梅的手將酒喝了。此番按欽思所行之令,則該孝華柳菥飲酒,柳菥接令。
此番二人飲罷,孝華從箋筒中爲柳菥抽了一根箋,是梨花。柳菥遂道:“此番鴻儀月藺飲酒,鴻儀接令:寒月照斜暉,暗淡梨花雨,《四邊靜》,冷冥冥,梨花春影。”
一旁賈珠聽罷,本以爲此番定是輪不到自己了,不想忽地聞見自己的名字,腦中早已一片空白,呆呆地飲了一杯酒,隨後又聽孝華說道:“菥兒此令好是好,意境渾融,惟不過便是顏色蒼涼,調子太悲了。不過諸位亦可同賀一杯。”
柳菥聞言無所謂地對曰:“菥兒不過隨口一對,二哥說甚便是甚吧。”
聽見又需賀一杯,賈珠便也隨之再飲一杯,尚未回過神來,亦不知方纔柳菥行的是何令,便聞見一旁煦玉說道:“珠兒,此番總算輪到你了,你且好生行上一令!”
賈珠暗自翻了一個白眼,心下只道是永遠輪不到我纔好呢,誰想耗盡腦細胞對這勞什子的令。然仍是接過箋筒,猶豫了片刻方纔從中揀出一箋,只見是海棠。隨後便也獨自一人絞盡腦汁,冥思苦想,尋思了片晌,好在周遭無人催他,便暗地裡低聲詢問身旁的煦玉道:“唐詩裡是不是有一句‘月華泛豔紅蓮溼’?”
煦玉則答:“嗯有的,是楊衡的《白紵辭》。”
“那‘海棠花下去年逢’呢?”
“是稼軒詞《臨江仙》的句子。”
“《牡丹亭》裡有一句寫海棠花的‘一個海棠絲’後面是什麼?”
“後面是‘剪不斷香囊怪’。”
賈珠遂說道:“如此我也算湊出一令了:月華泛豔紅蓮溼,海棠花下去年紅,《滿庭芳》,有一個夜舒蓮,扯不住留仙帶;一個海棠絲,剪不斷香囊怪。此番飛回了我自己,乃我與玉哥喝酒。”
賈珠剛一說完便見對面孝華略微蹙了蹙眉,心下恍悟道“遭了,剛只顧着去想,未能注意那詩中的‘華’字不小心犯了他的名諱”,便聞見五皇子開口說道:“難得此番戲文中所寫二花俱能與前面詩文對上,意思倒也連貫,諸位不如共賀一杯。”言畢衆人皆依言飲了,賈珠聞言心下很是鬆了一口氣。暗地裡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慶幸此番有煦玉在旁提點,又絞盡腦汁思得一令,好在並未丟臉。
諸人賀畢,隨後便又輪到煦玉,孝華則道:“此番已行了這十數個令了,花箋亦用去不少,不若此番便以珣玉的作結。珣玉可好生行上一令,作個完局。”
衆人皆認可,隨後身側賈珠爲煦玉抽了一箋,正是杏字,煦玉向來胸有急才,亦不思量,不過舉杯之間便已吟成一令,正是:“明月流光,淡彩穿花,《沉醉東風》,紅杏深花,菖蒲淺芽。”
此令一出,合席皆贊,水溶先道:“好個林珣玉,真乃才傾八斗、言言錦繡,這四言唐詩也虧他能夠想到!”隨後便命家人取了筆墨來,親自將此令題寫在扇面之上。
五皇子則道:“想到不說,竟還能如此貼合,出風入雅,真真難得!諸位自是共賀三杯!”
對面侯柳二人亦是點頭稱是,衆人遂舉杯飲了。
欽思飲畢,放下酒杯說道:“小弟再不與子卿珣玉一道行令了,他二人那般顯才,小弟這恭賀的酒都不知要多喝多少,還不醉死在這處!”
水溶聞言對曰:“無妨,你若是醉了,今日便不必回家,在我府中歇下便可。”
賈珠聽罷亦很爲煦玉歡喜,遂側身低聲說道:“都誇你呢,這下可是回嗔轉喜、心滿意足了?”
煦玉聞言不過聳了聳肩,對曰:“不過小試牛刀耳,有何可讚歎稱道之處?”
賈珠聽了這話翻了個白眼,心道這小子此番還傲嬌了。
五皇子又道:“今日行令便也是子卿珣玉的最佳,文清鴻儀次之,諸位以爲如何?”
水溶對曰:“殿下之言甚是公允。”
隨後諸王孫名士又閒談了一陣,席上諸人皆是人人意滿、個個心歡,毫無不足之處,其間茶香人氣,繚繞一堂,氣氛極盛。以至於事隔多年之後,當初聚會的八人皆是物是人非,卻是再也集不齊當年之人。賈珠每每回憶起當年聚會的繁盛之景,心下無不惋嘆。北靜王府中有那等好事的清客幕僚,便也依據了當日集會的盛況而撰寫了一集以記錄當日之景,命其名曰“靜王府花月紀事”。
之後待到一更已過,衆人方纔散了席,各自分道回府。而與此同時,在北靜王府的某個角落,一個小旦正與另一人坐於一處,秘密地商議着,而因了此事又橫生多少枝節出來,此乃後話,此番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