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過後, 雖說寶釵心下存了這等心思,然到底是女兒家,此又系虛無縹緲之事, 自己又如何主動開口?兼了知曉自家母親尚且與了榮府的姨母有那金玉良緣之盟, 定也不肯輕易放棄了, 遂自己心事亦難以與母親傾訴。一時之間, 亦是無法可想, 只得聽天由命。
卻說此事倒也是上天有意作成。鄉試過後,三月轉瞬即逝,待到年末之時, 嶽維翰倒也生出一事。話說岳維翰一直寓於城外的圓通觀內,上京趕考之時便攜了銀兩, 鄉試過後又逢煦玉惠贈五十兩, 盤纏可謂頗豐, 想必盤桓到來年殿試,是無甚問題的。奈何天有不測之風雲, 待大年將至,城中偷兒便也格外猖獗。嶽維翰所寓房舍一旁,有一段土牆,近日被雨水澆塌了一截,圓通觀中的道士便用些土磚將塌毀的地方臨時補齊了, 只道是待過了年, 觀中收了足夠的香火費後, 再行修整一回。遂那段牆面較了別處的圍牆, 便要矮上一截。
不料某一日夜裡, 月色正好。嶽維翰外出應酬,參加同鄉聚會, 回來得晚了。待進了後院入了自己房中,卻見房中一片狼藉,便知遭了盜。嶽維翰忙將行李檢視一回,又命家人嶽安將觀主請來。觀主聞知此事亦是心急如焚,急令岳維翰將行李整理一番,將丟失之物列出清單。只見此番丟了一個拜匣,裡面有嶽維翰此番進京所攜大半的銀兩,包括上回煦玉所贈五十兩白銀;又丟了一個小箱子,裡面有一對金鐲子並零星的物件。箱子上擺着一柄撰扇,上面因懸了一個玉扇墜,此番連扇子亦一併丟失了。嶽維翰將失物清單列出,丟失的物件不多,然卻皆是自己身畔最值錢之物。如今身上惟剩攜了出門的十餘兩碎銀子,惟慶幸之事便是他謄錄煦玉所著之文的那柄撰扇因外出之時均隨身攜帶着,方未曾丟失。
圓通觀觀主命觀中道士在周遭尋覓一番,觀中人在嶽維翰所居院落的那段矮土牆外發現了小箱子,然打開一看,裡面空空如也,方知偷兒乃是從這段矮牆翻入行竊。而又因嶽維翰爲了讀書之便,方賃了觀中後院最偏僻之處,此處便是觀中之人亦少有進入,遂此番這處被盜,觀中之人亦是毫不覺察。
次日,嶽維翰雖如觀主所言向坊間報了案,呈上失單,坊裡亦將觀中道士審問一回,卻是人人不知。坊裡無法,只得報了巡捕衙門,嚴輯盜賊。
卻說此番意外出了此事,嶽維翰的光景登時便轉了個樣子。本是食住無憂,囊橐頗豐,只待來年下場。不料如今是短金少銀、捉襟見肘,只怕未過多久,便連觀中房舍柴火錢皆要出不起了。而失竊之事雖報了衙門,然因無甚線索,毫無頭緒,遂找回失物的可能性極爲渺茫。
那長隨中的來福見嶽維翰光景甚是淒涼,隨即便辭了東家跑路。那剩下的高升尚且念着往日的恩情約定,暫且留下,此番也直勸嶽維翰將那柄謄寫了煦玉所授之文的撰扇出售,倒能權且賺得許多銀兩:“……爺聽我一句勸,如今需爲生計着想,否則爺亦是支持不到會試下場……此番爺既知林大人有心相助,不若便老了臉前往林府,在大人跟前求大人一回。據聞林大人素來對學子關照有加,何況爺與大人私交不凡,便是大人隨手惠贈,便已足夠緩解爺之窘境了……”
嶽維翰聞言卻不欲聽從,只道是從前便已多番仰賴煦玉,做人卻需有那骨氣,不可惟仰賴他人過活。
高升隨即又道:“如此爺既不肯向林大人伸了這手,欲仰賴自個兒,不若便尋了古雅齋的向老闆商議,將手頭那柄撰扇出售了。如今京城裡林大人的真跡甚是值錢,尤其在學子之中的聲譽,較了侯大人更甚。若說這柄竹摺扇,若是換了尋常當鋪,倒也不值兩個錢;然那向老闆曾經手過幾件林大人的字畫手跡,是個識貨的。世上惟有三架的才子聯詩的玻璃屏風,有兩架還是仿品,其中一架便在他店裡。若是尋他出手,倒能賣個好價錢……”
嶽維翰聽罷這話,仍是不從:“此扇系林大人留於我的唯一物什,彼時以此文伴我歸鄉,其間所含皆是大人對我的期許,此情不可盡負。我此番便是露宿街頭,亦斷然不會將此扇出手!……”
此番二人商議了半晌,嶽維翰亦不肯聽從高升之言。之後嶽維翰竟是日益窘困,日日只得食用鹹菜白飯。無可奈何之下,惟有往了城中當鋪,將之前備下的幾件大毛衣物當了,權且做了生計之使。
卻說某一日,薛蟠從自家當鋪裡出來,手裡拽了柄撰扇,用錦緞扇袋套着,興致勃勃地進了內裡,在薛姨媽寶釵跟前說道:“你們瞧瞧,我拾到了什麼?”說着便將手中扇子遞給了寶釵。
寶釵接過撰扇打量,只見這是柄狀似普通的湘妃竹撰扇,待撐開扇面,竟是泥金緞面的扇面,其上惟有密密麻麻的端楷,落款還印了章。
只聽一旁薛蟠笑道:“妹妹看那扇上的印章,落着‘瑜君’的,又寫着文縐縐的文章,豈不正是那邊府裡林老大的扇子嗎?何況他手裡時常便拿着一柄,如今扇子被我拾到了,且看他如何謝我去~”
寶釵一面聞聽薛蟠之言,一面細細審視了一回扇上所題內容。然待讀了那扇上的文章,方知那文章乃是抒寫一人的身世,寫得可謂是字字珠璣、言言錦繡,內容更是纏綿悱惻,讀之令人愴然。寶釵見狀倒也毫無懷疑此文出自煦玉之手,遂開口問道:“這扇子你是從何處拾到的?”
薛蟠則答:“這扇子倒也並不是我拾到的,是我方纔往了恆舒典查看生意,店裡夥計說有客人落了這柄扇子在店裡……”
寶釵聞言疑惑地開口問道:“既是林少爺的扇子,怎會落在我們家當鋪裡?他去當鋪做什麼?”
薛蟠聽罷此問,惟有聳了聳肩膀說道:“大抵是爲人偷了,那偷兒來典當東西,便落下了。何必管他這許多,總歸了是他的扇子。林老大那人,慣常是不帶正眼看人的,此番我將那扇子還了他,看他如何待我……”
寶釵心下有些懷疑,然忽地憶起幾月前嶽維翰拿了一柄扇子求煦玉落款之事,得了主意。令薛蟠將恆舒典中管事的喚來,又命薛蟠問他:“林大少爺抑或林府的家人可有來過咱家當鋪?”
那管事的忙答:“並未見林大少爺抑或林府的人來過。”
聞罷這話,薛蟠又按寶釵指示的那般命管事的就勢將恆舒典的賬冊拿來,隨後命丫鬟送入裡間寶釵手中,寶釵翻開賬冊查詢一回,果真在今日的帳上尋到嶽維翰的名字,其上還記有嶽維翰現居城外圓通觀。寶釵見罷賬冊,方確定這撰扇果真便是上回嶽維翰前往林府拜訪之時,求煦玉落款之物。然又疑惑上回見他之時,嶽維翰的光景倒也並非窘迫不堪的模樣,尚還身着一襲簇新的直綴。何以不過幾月,他竟到了需典當物什的地步。如此暗忖一陣,又將那撰扇於手中翻來覆去地打量一番,見這撰扇用扇袋裝着,扇上字跡更是個個端楷,可知這扇子深得其主之心,只怕失落於自家店中乃是意外之事。念及於此,寶釵心中登時靈光一閃,有了主意,只道是此事當真是天助她也。
寶釵隨即從自家尋出一柄相似的泥金段子作面的湘妃竹撰扇,又命鶯兒研墨,親自動筆將平生得意之作題了一首在扇上。隨後將嶽維翰的扇子從扇袋中取出,將自己的扇子放了進去,再將扇袋交與薛蟠,令其復又將扇子交與那拾到扇子的夥計,待嶽維翰來尋,便交還與他。隨後又如此這般地交待一回。最後千叮萬囑道此事至關重要,且按自己之言行事,莫出甚差錯。薛蟠得寶釵授以此計,尚且不明就裡,待要細問,寶釵卻只道是其中自是有些原故,此人對了自家很是要緊,只事成之前尚且無法透露太多。此事或成或敗皆在此一舉,遂再三吩咐千萬依計從事。
見薛蟠答應着去了,寶釵方屏退周遭衆人,與了薛姨媽商議。卻說姨媽見自家愛女如此行事,亦是百思不解。此番寶釵方纔將這些時日自己關於婚事的考量並了數月前前往林府的所見所聞盡皆告知與母親。而薛姨媽聽罷這一襲話,心下卻是萬分躊躇遲疑,只道是若那嶽維翰當真如寶釵所言,倒也不失爲一可意郎才;然實則自己之前便與姊姊王夫人有了默契,欲將她家寶玉與自家寶丫頭湊了一對,聯合兩家優勢,做了個親上加親。而如今眼看着這樁親事的障礙皆除,正是坐收成果之時。若是此時收手,豈非難以對了親家交待,傷了姊妹二人的和氣?
寶釵亦是明瞭母親心中的顧慮,然若說她之前未曾見過嶽維翰,大抵便也順從母親之願,嫁與寶玉不作他想。不想上天到底安排了這樁緣分,令她可另作他選,若是白白任由這段緣分從手中流失,卻是着實心有不甘。遂方對曰:“此番且按下與姨媽所議之事,不動聲色。這邊我們自是暗暗謀劃這頭。若是果真天遂人願,成全了這樁美事,便是天意如此,命中註定。若是謀不成此事,我也只得按了從前計劃,嫁了寶玉爲妻,亦全是我之命也……”
母女二人如此商議妥當,方各自歇下。
卻說那日嶽維翰進城往薛家的恆舒典當了幾件棉衣,期間不慎將撰扇失落。待出了城回到觀中寓所內,方纔覺察此事,當即慪了個仰倒。只道是自己節衣縮食、典衣當物地過活,亦不願賣了那撰扇換取銀兩。不料此番自己尚未出手,此信物便意外失落了。若爲他人拾到,豈非白白便宜了生人。遂便也心急如焚,不顧夜幕降臨,當即便往出城的路上尋去,皆未尋到。又因彼時城門已關,無法進城,嶽維翰只得無奈折返。當日夜裡,便寢食難安,整夜躺於榻上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
次日寅時嶽維翰便忙不迭起身,命嶽安伺候着梳洗了,草草用罷早飯,便又匆匆出門。此番嶽維翰光景甚是不堪,車是僱不起了,只得徒步進城。往了城中昨日去過的地方逐個詢問一回,店家皆回以不曾見過。此番還未往了恆舒典中詢問,嶽維翰已幾近絕望,只道是此扇之上印有煦玉之印,京師之中誰人不識林大才子寶號,從昨日失落此扇至今,亦過去半日,期間若有誰拾得此扇,皆知此扇價值千金,誰肯再行歸還。遂待嶽維翰一路失魂落魄行至最後一處能憶起之地恆舒典之時,心下並未抱有多大指望。
卻說上天自有成全歷經磨難之人的美意。待嶽維翰尋了恆舒典的夥計詢問撰扇之事時,一旁的管事之人聞罷,忙不迭上前問道:“這位可是昨日來小的店裡典當衣物的嶽公子?您昨日裡失落在店裡的撰扇被夥計們拾到了,本想當即歸還,不料只眨眼間,您老便不見了蹤影,小的們還以爲您老不要這扇子了……”
嶽維翰一聽此言,只欲喜極而泣,誰料到自己昨日當真將撰扇失落在了這處,而並非被其他人拾了去。隨後那管事的便將扇囊遞還與嶽維翰,嶽維翰只見那扇囊正是自己的,便忙不迭一面道謝,一面匆匆打開扇囊,將撰扇取出檢視一回。而乍看合攏的竹撰扇,材質倒與自己原來的那柄一模一樣,未料待撐開扇面一看,卻全然並非自己那柄。只見這扇子的泥金緞面之上,題着一首《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此番嶽維翰因了此扇並非是自己那柄,便也只是草草掃過扇面上的題詞,並未多加在意。掃了一眼後便忙不迭拉了管事之人詢問道:“請教老闆,何以我的扇子被人調換了?!這扇囊是我的,但撰扇卻並非這柄。”
那管事的因之前已爲人交待過,遂此番應對起來自是胸有成竹,聞罷嶽維翰之言,從容答道:“公子說這扇子不是公子的,可是公子錯認?昨日我家主子將這扇囊交與小的之時,小的並未打開看過,更勿論調換其中的扇子了……”
嶽維翰聽罷這話有些蹊蹺,方亟亟打斷管事之言問道:“你道是我這扇囊是你家主子交與你的,這扇子難不成是你主子拾到的?”
管事的答曰:“正是。”
嶽維翰遂道:“這柄撰扇對我至關重要,可否請店家稟報貴主人一聲,我欲當面請教撰扇之事。”
那管事的自是應承,說道:“如此公子還請隨小的一道前往主子家中,向主子詢問。”
嶽維翰惟憂心自家撰扇之事,亦未多想,當即便應下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