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正是縫製荷包一事後某一日, 熙玉從翰林院當值歸來,又往了榮府向煦玉並了諸長輩請安,方回到林府。見今日風和日麗, 春光大好, 方往了內花園中漫步賞春。彼時黛玉與杜書雁正雙雙坐在荼蘼花架下的鞦韆上閒聊, 荼蘼花架外一側則是一座太湖石假山, 假山另一邊, 正是翠陌亭。此番熙玉一路行來,方登上假山,往了亭中去。在亭中站立片晌, 俯瞰滿園春光,觸景生情, 方情不自禁吟出一句:“沒亂裡春情難遣……”
不料此句一出口, 便聞從旁傳來一句:“驀地裡懷人幽怨。”正是黛玉聞見熙玉吟詠《牡丹亭》的詩句, 有些呆氣,方脫口而出接了一句, 亦是爲戲謔熙玉一番。
熙玉聞言,忙不迭轉頭循聲望去,只見兩名如花少女,正並肩坐於鞦韆之上,彼此嬉鬧打趣, 熙玉見狀, 不禁看得呆了, 只覺那曲文中“遍青山啼紅了杜鵑, 荼蘼外菸絲醉軟……閒凝眄, 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正是此景寫照。
熙玉一面從翠陌亭中下來, 轉過太湖石,往了黛玉書雁二人處行去。卻說那《牡丹亭》的本子,她二人皆偷着看過,對了那曲文再熟悉不過。此番聽罷熙玉吟出一句,皆知曉下一句,書雁亦情不自禁慾出聲附和一句,只未料身旁黛玉口快,先自己道出口。而待黛玉和出口後,書雁方回過神來,覺察自己心思,不禁羞得滿面微紅,怕爲身側黛玉瞧出,方率先開口打趣黛玉道:“好個閨中女兒,如何竟知道這等香豔懷春的句子?想是偷看了《牡丹亭》?”
黛玉聞罷此言,一時語塞,登感赧顏,情急之下拿話搪塞一句:“我、我只是爲打趣熙兒……”說罷憶起書雁方纔之言又恍悟,掩嘴笑道,“你說這是《牡丹亭》的句子,你怎知曉?敢情是偷看了此書?”
書雁一聽,方知自己一時快語,只爲打趣黛玉,不提防竟將自己暴露了,忙對曰:“我……我不過是平日裡聽戲聽來的,何嘗讀過此書。”
黛玉聽罷亦道:“我亦是聽戲聽來的。”
說罷,兩位少女相視而笑,皆是心照不宣。隨後便見熙玉向自己這處行來,她二人方立起身來,熙玉向二人行禮,只見跟前二位少女一個只顧拿帕掩嘴而笑,一個則垂頭不語,熙玉剛欲開口道一句曰“二位好興致”打破沉默,便見紫鵑小跑着前來,對黛玉說道:“方纔榮府裡遣人來,接姑娘過去吶。”
黛玉聽罷,只得前往預備啓程,對熙玉書雁告辭畢,見熙玉書雁俱在此,方憶起前日之事,又意味深長留下一句:“此番我前往那邊府裡,正可將之前繡好的荷包交給大哥哥~”言畢,方嫋嫋婷婷地領着紫鵑去了。
黛玉雖去,熙玉並了書雁尚留在原地,書雁雖沉默不言,亦未就此離去。熙玉因之前黛玉將那新繡的空心梅花荷包交與自己之時,便告知自己此乃書雁幫着繡成的,遂此番聞黛玉提起荷包,方趁着書雁正在跟前之時說道:“此番承蒙雁妹妹巧手,得蒙惠贈,某感激不盡。”說罷作揖謝過。
書雁聞罷此言,方知黛玉將自己繡荷包之事透露與了熙玉知曉,登時羞赧不堪,手中下意識地攪緊了絲帕,心中直埋怨道“這嚼舌根的黛丫頭,竟多嘴多舌的說了,還不羞煞人也”,面上羞紅了臉,支吾道:“沒、沒什麼,不過是見你姐姐繡兩個不得閒,我正巧有那空閒,便幫着繡了一個……”說着又搪塞一句道,“並不知道是繡與你的……”
熙玉則喜滋滋說道:“如此仍是多謝妹妹。”
書雁聞言喜不自勝,不忍將此事就此揭過,方又忍下羞赧問道:“只怕未有你姐姐繡得那般好,你……你可喜歡?”
熙玉答曰:“妹妹過謙了,妹妹十指生花,何以不及姐姐?我心儀非常。”
書雁聽罷,眼光不經意覷見熙玉懸於腰間的荷包,正是自己繡的那空心梅花的,一時羞得面紅耳赤,忙不迭拿了絲帕掩面而走。走了幾步,又情不自禁停下腳步,嬌怯怯地回首一望,只見熙玉尚且佇立於原地,一手負於身後,目不轉睛地凝眸佇望自己這方。見熙玉的眼光撞向自己,便又忙不迭回過頭去,亟亟地跑開了。而孰不知正是那顧盼間的一脈柔情蜜意,看得熙玉心搖目眩,那一縷縷搖盪的情絲,將熙玉纏了個結結實實,自願作了那縛中之繭。
而正因有了這點情思,兼了那書雁又爲自己業師世銘之女,熙玉心裡便尤添無數的親近之情,何況又是自小相識之女,不比那外間連面亦未見過的閨門女子,全憑媒妁之言,全無信用。如此一來,熙玉心下便存了非這杜書雁不娶之心。然亦曉如今自己長兄一手掌家,自己親事自由長兄定奪,斷非全憑己心便可。而熙玉素來敬畏煦玉如父,自不敢將自己心儀書雁的心思透露絲毫令了煦玉知曉,更不敢當面向煦玉提出這樁親事,遂此事亦只敢藏於己心,獨自咀嚼。未料不日前,熙玉偶聞杜世銘在煦玉跟前提起,道是自家小女亦得十四歲,及笄之年將至,亦待字人,託煦玉代爲留心物色一番。煦玉聞言自是應下,只不知一旁熙玉聞罷這話,登時便如驚弓之鳥一般,無所適從、心急如焚。一面憂心世銘就此尋了媒人將書雁字了他人,一面又恐煦玉斥責自己擅專,不敢開口對煦玉表白心跡。遂自聞知此信之後便束手無策,終日惶惶難安。
一日,熙玉前往榮府請安,入園中見了回黛玉。之前在外間書房煦玉跟前請安之時,熙玉尚且能夠自持;待此番見了黛玉,放下拘謹矜持之舉,方露出一臉憂心忡忡之色。黛玉見熙玉眉宇常蹙、神色凝重,遂開口問道:“熙兒可是有那煩心之事?”
熙玉聞罷,本欲支吾搪塞一回,不料竟爲黛玉猜了個正着:“弟弟可是爲了雁妹妹之事煩心?”
熙玉一聽此言正中下懷,駭得臉色驟變。而黛玉此言本爲試探,待見了熙玉反應,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遂又道:“可是我說對了?弟弟當真心裡有着雁妹妹,上回我將那荷包之事告知於你,倒惹她來抱怨我。然我見你二人之景,只怕怨是假,有情是真……”
熙玉見此事黛玉已然知曉,方不再隱瞞,照實說了:“弟心中確對雁妹妹有意,況其又爲杜先生愛女,弟欲娶之爲婦。然近日又聞先生正託哥哥爲雁妹妹尋親,弟恐錯失這樁親事,又恐哥哥嗔怪我等擅專,不敢就此向哥哥剖白,兼了弟亦不曉雁妹妹心中對弟有無情意,正不知如何是好,遂亦是僝僽……”
黛玉聞言沉吟道:“若說雁妹妹之意,依了我看,對弟弟絕非無情無意、漠然視之,姑娘家的心事,我們總能猜到幾分,何況她素昔與我相厚,我絕無錯看,這倒無需憂心……只弟弟之言亦是在理,此事萬不能就此告知大哥哥,若是由你我當面對哥哥直言,無論哥哥首肯與否,皆會責怪我等擅專越禮,僭了他行事,如此只怕弄巧成拙,本能成之事亦不能夠了。此事還需尋一妥當可信之人從旁勸說,又是哥哥素昔倚重信任的,此事方成。然卻是請誰代爲勸說的好?……”說着又尋思一回,登時念起一人,遂道,“此事莫若珠大哥哥不可行!”
一旁熙玉聽罷這話亦是拍手稱是:“姐姐所言甚爲在理,爲何弟之前未曾想到!若說有一人能堪當勸說哥哥之任,且哥哥對此人素來倚重,此人莫過於珠大哥哥!二位哥哥自小相知,又兩情相篤,珠大哥哥之言,哥哥是斷無不依的……”說着又憶起一事,遂遲疑道,“只如今我們尚且不知珠大哥哥可願相幫,若是珠大哥哥亦不認同弟這門親事,惟以哥哥之意馬首是瞻,我們又當如何是好?”
黛玉對曰:“弟弟之憂不無道理,然在我看來,珠大哥哥卻斷非那等古執拘泥之人,對婚姻之事向來看得很開,否則亦不會允了自己手下的家人奴才自奔前程、自主擇親,何況這府裡寶二哥哥若非得他放任,何以能如此這般惟與姊妹混跡一處而不思取試入仕之途?若是換作大哥哥,可能允了寶二哥哥這般?由此珠大哥哥自是個與別個不同的……”
熙玉聞言深以爲然,心下思忖一番從前自家長兄手持戒尺敦促自己誦書習學之事,至今仍是心有慼慼。正想着,便聽黛玉又道:“依我說,此番不若這樣。熙兒尋大哥哥不在那外間之時,單獨面見珠大哥哥一回,將你對雁妹妹心意並了這樁親事的考量悉數告知珠大哥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若是珠大哥哥允了,願從旁助你,便再無不妥之處。”
熙玉聽罷連聲讚揚,道是:“不愧是大姐姐,冰雪聰明,所言甚是!”
黛玉聞贊,笑曰:“我這不過是與二位哥哥相處多年,從旁觀之,自是旁觀者清;你一月不過半數日子居於此府,之前因取試之故皆爲大哥哥拘束着,這些家事,你又如何知曉。”
煦玉頷首稱是,隨後又道:“見姐姐行事自有主張,想必對了自己親事,亦有一番考量罷。”
黛玉聞罷這話,卻垂了頭,將手中絲帕攪緊,喃喃道句:“我哪有這般好命的?我之事不過全憑哥哥處置罷了,哪有我插手的餘地……”說着又擡首淡笑道句,“此番熙兒你亦是趕在哥哥之前,得了先機。若是哥哥對你之親事已有安排,此番便是你我費盡心機,亦是枉然。”
熙玉聞罷此言嘆了回氣,心下很是慶幸了一番自己此舉,二人又閒談幾句,熙玉方告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