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林府, 煦玉不及歇下,便命熙玉前往臥雪聽鬆室等候。待自己入內更衣畢,便前往好生理論一回。此番賈珠與煦玉一道攜手進入書房中, 專程拉了煦玉往炕上坐了, 二人摩肩挨股地坐着, 便於自己就近寬解一番。只見此番熙玉低頭垂手地立於炕下, 戰戰兢兢不敢稍發一語。煦玉便開口問道:“且實言此回下場點了幾名。”
熙玉只得答道:“回、回哥哥的話, 點、點了第十名……”說到最後聲音已是低不可聞。
煦玉聞罷登時怒上心頭,啪的一聲將手往一旁炕桌上一拍,另一手的撰扇亦跌落在地, 怒而斥道:“爲兄先前料想便是未中那五魁,倒也能在七八名之間, 不料卻惟點了十名, 何以竟考出這等成績?!……爲兄離京之際尚且三番四次申令, 此番下場在即,千萬不可怠慢, 需勤勉用功,你卻將爲兄之言盡皆做了那耳旁風……”一面說着只覺尚不解氣,隨即又欲立起身來訓斥。不料竟將自己氣得低血壓發作,一瞬間只覺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幸而賈珠從旁攙扶着,令煦玉重新坐下。
地上熙玉聞言被唬得七魄去了其六, 忙不迭跪下磕頭道:“弟知錯, 弟知錯, 但憑哥哥責罰, 還請哥哥千萬息怒, 莫要氣壞自己身子……”
這邊賈珠見狀不忍,將煦玉拉着坐下後, 又下地欲將熙玉從地上拉起身來,未料熙玉竟還犟着不肯。賈珠無法,只得又轉身坐回炕上,一面拾起煦玉的湘妃竹泥金面撰扇撐開爲其扇風,一面倚在煦玉身上勸解道:“何以剛回了府裡便大動肝火,何況怒氣傷肝,對身體亦是不好;這人如何沒有一個失手的時候?哥兒除卻上回錄科下場,鄉試這般大考下場還是頭一回,緊張怯場、發揮失常亦是有的,加之又有你這兄長從旁敦促責令,定着那高目標,哥兒心下觳觫難安在所難免……何況不巧遇着那荒疏的房官亦是可能的,又並非人人皆如玉哥這般衡文謹嚴,只怕一個不慎便也屈了真才,此事乃科場常態,玉哥亦不是不曉……而如今不過是鄉試罷了,便如珠兒當年,鄉試會試成績皆不甚理想,最終殿試倒也差強人意。此番鄉試並非最終成績,玉哥何必就此急着動怒?何況鄉試中舉,哥兒好歹亦是舉人了,你這做哥哥的何以不跟着高興一回,便連我家老爺亦千里迢迢寫了信來詢問道賀,巴不得令寶玉也跟着下場碰運氣……好在會試尚需待到來年二月,哥兒大可抓緊這半年時日好生溫書備考,兼了如今玉哥亦已歸京,再親力輔佐教導一番,便也不懼不能取得佳績……何況如今便是一味苛責亦是無用,還不若你這做過房官的哥哥好生幫助哥兒分析總結一番,正可查漏補缺……”
這邊煦玉摟着賈珠,聞罷賈珠之言方纔將怒火息了一半,心下亦覺賈珠之言在理,然每每念及熙玉惟得第十名,與了自己內心期許相差甚遠,便止不住動怒,口中仍不肯放鬆:“熙兒此番鄉試成績實乃事與願違,爲兄念及於此便難有寬宥之理。”
賈珠則道:“何必如此急着便下結論,不若先看過哥兒草卷再行評定。”說着便轉頭對地上的熙玉說道,“熙兒還不將你場中所做草卷取了來令你哥哥看過。”
熙玉聞言略爲遲疑,生怕哥哥見了自己場上之文心生不滿,正踟躕着,便聞座上煦玉道句“還不快去”,熙玉聽罷忙不迭立起身前往自己書房取那草卷。而書房門外,衆小廝知曉此番煦玉動了怒正惱着,便立於門外屏聲斂氣地靜候,不敢吱聲。隨後見熙玉出了書房門,其中有熙玉的小廝忙不迭上前詢問“二少爺無事吧,大少爺可有動怒責罰”,此番便連黛玉亦命紫鵑往二門這處尋了熙玉的小廝打探情況。熙玉只匆匆答曰“爲哥哥申飭幾句,倒也並未責罰,皆仰仗了珠大哥哥從旁勸解”便進了自己書房中取那草卷。這邊衆小廝聞言方纔安下心來,執扇聞罷尚且神氣活現地道句“但凡大爺在旁,少爺便是惱了大爺也能令他解氣”。
待熙玉拾了草卷趕回煦玉書房,只見珠玉二人已坐到書案前,煦玉懷中摟着賈珠,賈珠則坐在煦玉膝上,手中還不緊不慢地替煦玉研墨。熙玉戰戰兢兢地將手中草卷雙手遞上,煦玉伸出一手接過覽閱,賈珠則從旁潤毫,一面兀自尋思一回,此番見了熙玉下場,方又憶起幼年之時自己與煦玉下場之事,而轉眼便過去十餘年,亦到了幼弟下場的時候,當真是光陰似箭,原來年幼的歲月竟已逝去了這許多年……
正如此念着,便聞見耳畔煦玉怒斥:“此乃何物?策對平庸,辭藻凡俗,何以竟交出這等答卷?!……”
賈珠忙回過神來,道句:“怎的又動了怒?”只見一旁熙玉被唬得不敢吱聲,賈珠隨即伸出本環住煦玉脖頸之手拾了草卷匆匆打量幾眼,熙玉之文倒也做得一板一眼、合乎規範,令人無可挑剔,鄉試點了第十在賈珠看來倒也並非甚劣績,最終殿試中那進士是毫無疑問的。只煦玉本便不是凡俗之人,乃是才傾一世,衆生誰能及他,遂眼光頗高,按了自己標準,衆人之文在他眼中便也惟是凡庸之作了。彼時同期入職翰林的狀元並了榜眼在他跟前惟有伏低做小的分。只賈珠又無法勸說改變煦玉這般性子,遂只得拿手撫在煦玉胸口勸道“莫惱莫惱”,又將筆遞至煦玉手中,說道:“你便替哥兒改改罷,亦可指導一番。”
隨後煦玉自己倒也不動那筆,只隨口唸了,賈珠代筆,依了題目將熙玉之文重新整改撰寫一回,全文登時煥然一新,可謂是字字珠璣、言言錦繡,一旁熙玉見罷佩服得五體投地,難以置信同樣的題目,哥哥如何竟能做得如此高妙無雙。
賈珠見狀則戲謔說道:“此番我倒替諸江西學子可憐的,依了你哥哥這標準,萬人入不了眼,不知需得屈死多少學子,大約這一屆是莫要指望中那秀才了~合該指望下一屆莫得這般嚴厲的宗師。”
煦玉聞言對曰:“珠兒此言差異,經我提拔之人,大抵皆是真才實學之士,鄉試便也不在話下。最終能中那進士之人定也大有人在。”
賈珠聽罷附和道:“是是是,我的大才子,你做的都對,屆時待那殿試塵埃落定,便等着這幫由大才子提攜的生員進士上門來叩拜致謝好了。”
煦玉聞言但笑不語,隨後方轉向熙玉,將諸題目應答之法細細講解一番,此番則按下不表。
當日夜裡,賈珠自是歇在林府與煦玉相守,便是連黛玉亦留在自家府中歇下。卻說煦玉雖是大愈之時起身回京,然到底尚未痊癒,加之途中一路奔波勞累,到達府中之時身子反倒不適。之後又因熙玉鄉試成績之故大發雷霆、大動肝火,便又將素昔舊疾勾了幾分出來。然當夜煦玉倒也並未在意,珠玉二人久別重逢,離愁情重,便也難捨難分,難免縱情癡纏一回,當日夜間便也枕棲鴛鴦,被翻鶼鶼,巫山之上,暮雨行雲。鸞笙鳳管雲中響,一聲聲亂了柔腸。一晌貪歡,莫可止息。彼時方纔發現賈珠將戒指以麻繩串起懸於頸上,那麻繩將頸間肌膚皆磨得發紅。煦玉見狀便問緣故,賈珠只得拿話搪塞曰自己出徵在外,行軍匆忙,怕有個不慎將戒指失落了,方戴於脖子上,但凡人頭不落,這戒指便也失落不了;加之胸腔靠近心臟,將這戒指懸於心上,倒好令自己時時記得他二人之情意。一旁煦玉聞言亦是感慨萬千,隨即親手替賈珠將那麻繩解下,將戒指重又戴回手指上。
不料待到半夜,煦玉隨即病來如山倒,便也起不了身。然次日又是送別欽思出京之日,賈珠早已約好清早一道出城送行,如今見煦玉竟病得起不了身,只得令煦玉歇在家。然煦玉念及此番外任,與欽思已是許久未曾見面,亦未曾爲之踐行,如今回京尚且不及聚首,遂便也強撐着起身,堅持前往。之後珠玉二人自是乘了一車徑直前往城外灑淚亭。
而欽思在離京之前大都身居五王府中,與五皇子一道日日切磋比試。賈珠於王府當值之時亦能常常見到。待離別之時欽思早提前一日命家人將京中行李整齊包好裝車,于山東省東昌府置了房舍,將傢俱行李皆運往該處安置。
出發當日,五皇子親自將欽思送出五王府。欽思立於車駕前,對跟前負手而立的五皇子跪拜叩頭,隨後欽思立起身來,未訴臨別話語,惟強笑打趣道:“若殿下有朝一日得閒,且千萬移駕山東東昌,與弟聚首,莫令弟倚欄憑眺,獨守空閨啊~”
五皇子聞言頷首對曰:“你既有此願,本王定不負你,當‘臨幸’你處。”
欽思聽罷長揖:“如此弟多謝殿下。殿下保重,弟就此別過。”
言畢登車,五皇子命前來送行的稌永將欽思送至城外。待目視欽思車駕行出視線,五皇子方轉身回到府中。
此番來到城外灑淚亭,已有不少送行的親友候於此處,欽思下車皆一一招呼道別。而只見賈府的車駕雖停在此處,卻並未目見賈珠人影。待欽思與衆人盡皆別過,仍不見賈珠,方步至車駕前詢問趕車的鄭文道:“你家大爺可曾到來,怎的不見你家大爺人影?”
鄭文忙答:“大爺正在車中。”
欽思聞罷奇道:“在車中怎的也不露個面?”說着便伸手掀開車簾,只見此番賈珠與煦玉正一併坐於車中,煦玉閉眼靠在賈珠身前,賈珠攬住煦玉身子。欽思見狀不待人開口,便率先諧謔說道:“二位既來了這處,又非秀門閨戶的姑娘家,好歹露個臉打聲招呼,何以這般只顧癡纏膩歪在一處,感情好得竟不可分離這須臾片晌光陰?……”
賈珠對曰:“抱歉,此番他身子欠佳,吹不得風,遂不可出來應酬。”
欽思聽罷,只見煦玉當真穿着夾衣籠着披風,正是病體怏怏之狀,倒也不甚在意,坐在車沿上斜睨着車內二人打趣道:“據聞珣玉兄乃是昨日方纔歸府,今日見兄這般模樣,敢情是夜裡太過放縱孟浪,待到今日便消受不住,兄需記得節慾保身、修身養性方是正途……”
這邊他二人聞言,賈珠見欽思此番竟歪打正着地說中了一半,心下有些赧顏,而一旁煦玉則雙眉倒豎,心頭火起,登時便欲撐起身子怒斥:“豈有此理!竟道這等混賬之言……”奈何嗓音喑啞,勉力說了幾個字便又猛咳一陣,說不下去。
賈珠伸手再度將煦玉身子攬過來,一面替他順着胸口一面道:“譚兄這是什麼話?他身子本未大安,又因家中哥兒科場之事心中正不痛快,慪了兩日將自己慪得病了。從昨日半夜起便病得起不了身,今晨連話也不大說得出來。然念及今日譚兄遠行,久別未見,便也不顧病體難安,強撐着出門爲兄送行,譚兄竟還道此混賬話……”
欽思聽罷只得忙不迭作揖請罪,道句:“兄且原諒小弟方纔無知孟浪了。”
隨後賈珠掀起車窗簾子往外覷了一眼道:“今日譚兄是從何處出發?”
欽思答道:“弟今日是從五王府出發,與殿下辭行後出的城。”
賈珠聞言又命車外潤筆取一百兩銀子作爲程儀贈與欽思,作爲珠玉二人心意。欽思依禮辭謝一回方收下,又道:“此番殿下已贈了弟不少盤費,又專程命稌大人送弟出城,此番你二人又多禮,這令弟日後思及京裡衆友的好處,又如何割捨得下……”
賈珠聽罷這話倏覺傷感,遂道:“便是十里相送,亦有別時,譚兄不必難過,日後適或在下等出了京,正可前往拜訪譚兄,尚有相見之時。”
欽思聞言長嘆:“此番匆匆離京,自小生長之地已非吾家;天涯雖大,然何處是吾家……”
賈珠聽罷這話尚且不知如何答話,便聞見一旁煦玉啞着嗓子道句:“‘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
欽思聞罷登時愁腸百結、欲哭無淚,開口說道:“弟知曉林大才子無書不知,何必在此顯擺,說這話給弟添堵……”
煦玉則道:“你可是忘卻了?彼時在靜王府行令,你不正巧湊成這句曲文。如今看來竟是一語成讖。”說着又是一陣猛咳。
這邊欽思聞罷感慨萬千,好不心酸。之後不待有人開口,便聽見車外有人問道:“是鴻儀的車嗎?”正是孝華攜了柳菥前來,“怎的不下了車說話?”另一邊稌永亦迎上前來。
車裡賈珠只得忙不迭解釋一番,珠玉二人與車外衆人招呼一陣。之後欽思家人前來道曰時候不早了,催促欽思啓程。欽思命家人攜了酒來,與衆人把盞辭行,各人皆飲酒敬了,隨後各道珍重,欽思方灑淚登車,一路南下,從此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