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行刑自卯時開始,彼時天未破曉,官兵便於江寧城市曹中將刑場佈置妥當。因處決賊酋的告示於幾日前便已張貼在城中各處, 遂此番無論城內、城外的百姓俱知此事, 早早趕至市曹這處, 將刑場圍得水泄不通。其中正有那帶領于蔭霖等人前往懸崖小徑抓捕馬文夢的獵戶。
卻說那獵戶因助王師擒獲馬文夢而就此發跡, 于蔭霖不單將本屬於農戶的那兩枚金鐲子轉贈與獵戶, 又額外賜了那獵戶兩碇十兩的金元寶,令其跟隨押送馬文夢的官兵一道前往江寧叩見五王爺。那獵戶見狀喜得渾身發顫,跪在地上對着跟前于蔭霖連連磕頭。隨後進城, 獵戶戰戰兢兢地入了總督府,宛如朝聖一般, 見罷身着一等侍衛服的稌永之時便將之當作五皇子, 未待將人瞧得清楚便忙不迭跪下磕頭。稌永見狀乾咳一聲, 道句“我並非王爺”,之後于蔭霖到達, 方將獵戶領至議事廳五皇子跟前回稟諸事,此番按下不表。
那獵戶自得了一大筆賞賜,又立下“大功”一件,一躍成爲牛首山這處的望族,出入之所無不受當地之人追捧。此番聞知王師於江寧市曹處置人犯, 這獵戶特意着了新添置的大毛外套, 帶領一干喜觀熱鬧的鄉民天不見亮便趕到江寧城外, 急不可耐地待開了城門後前往市曹觀看行刑。此番馬文夢在尋常百姓口中不過賊寇, 然在獵戶這處卻成了十惡不赦、罪大惡極的亡命之徒, 沿途皆向身畔跟隨的鄉民吹得天花亂墜,只道是之前協助王師擒獲馬氏之時他是如何不懼艱險, 堅定立場,爲那馬賊百般威逼利誘而不爲所動。之後又如何拜見傳聞中英明神武的五王爺,雖未瞧清五王爺長相若何(因了他回事之時皆是伏地跪啓,不敢擡頭),然倒將王爺的袍服皮靴瞧得分外清楚。
此番這獵戶領着鄉民亟亟地搶佔了最爲靠近監斬官主座的位置,此處亦是擺放安置迴避、肅靜等木牌儀仗之處。那獵戶擠在人羣之前,又不迭伸頭遠眺尋覓,嘴裡嘟囔着:“這遊街的隊伍怎生還不出來?”
他身後一鄉民聞罷則道:“時候還早,只怕要等到卯時罷,這時候寅時還不到。”
終於,東方微露破曉之光,卯時將至,只聽從正中大道傳來鳴鑼之聲,一共十三棒鑼開道,伴着鑼聲而來的乃是迴避、肅靜的木牌並了諸儀仗,隨後方是五皇子所乘由八人所擡銀頂黃蓋紅幃輿轎。其後跟隨官將諸人仍是按官階大小排列,文官乘轎、武將騎馬。之後方纔押赴衆賊酋入場。只見五皇子身着緋色親王冠服,於場內下轎,周遭圍觀諸人皆跪下山呼“王爺千歲”,那獵戶更是率先跪下叩拜,較了誰人均要積極。此番五皇子照舊率領一干文官武將祭拜上香,隨後從一旁稌永手中接過聖旨,當衆宣讀,其上乃是景治帝親手批示的馬文夢等人十大罪狀,於江寧市曹處以極刑示衆。宣讀畢,衆官將並了周遭百姓又叩頭高呼“吾皇萬歲”。隨後五皇子方掀衣入座,手擲籤令牌,宣佈行刑開始。賈珠從旁坐於副官座上,記錄行刑經過。
此番最先押赴上前的正是朱學篤,只見朱學篤雖身着囚服,髮髻凌亂,然神色安詳,泰然自若,無一絲乞憐悲慼之色。信步走上高臺,口吟七言絕命詩一首曰:
“生死成敗皆爲幻,
誰是誰非轉頭空。
堪憐世人窺不破,
但笑癡愚昧本真。”
吟畢,從容赴死。臺下欽思早已備好棺槨等物,待行刑完畢,方與他人一道將朱學篤的屍首收殮入棺。一旁賈珠見罷此景心下着實欽佩,亦暗自嘆惋“世間真名士又少一位”。將朱學篤之詩謄錄下,又自顧自出了好一陣子的神,方將處決朱學篤的時間刑罰記錄在案。而人羣中那獵戶見朱學篤被斬首,雖並不識得朱學篤,亦不知其事蹟,然知曉其既爲賊酋,定亦是罪大惡極之人,惡人被斬,正待歡呼幾聲,卻礙於周遭衆人鴉雀無聲。那獵戶方爲情勢所迫,只得隨之沉默。
朱學篤過後,便是以馬文夢爲首的一干賊酋,包括馬文夢及其兩名族弟,麾下親信將領等十七人皆處以磔刑,然因了馬文夢爲首逆,罪大惡極,所受刀數皆高於其餘諸人,乃一千零二刀,其餘賊酋則百數十刀。爲馬文夢株連的賊屬衆人,則皆先於馬文夢等人處斬,定令賊酋衆人見罷親眷慘死。
此番只見馬文夢被押赴刑架之時,雖身戴木枷,竟出其不意地掙脫了左右押送的兵卒,一腳踹翻一個,將二人踢倒在地,隨後又補上幾腳,竟將二人當場踹斃。隨後便立於刑場中央仰天大笑。刑場衆官將見狀皆唏噓驚詫,亦欲上前制止。卻見座上五皇子只不慌不忙,亦未出聲呵斥,惟淡淡喚聲:“稌永。”
身側侍立的稌永聞聲答是,隨即步至馬文夢跟前,當胸一腳,將其踹倒在地,斷了肋骨,稌永呵斥道:“無知狂妄賊逆,死到臨頭,尚還興風作浪!”言畢方指揮士卒將馬文夢縛於刑架之上。
馬文夢儘管受傷,仍是叫囂不迭:“任你千刀萬剮,爺眼都不眨一下,今日赴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馬文夢之後又將其餘諸人一併押上高臺,捆縛於刑架之上。隨後行刑開始。
卻說那馬文夢倒是一真漢子,眸光追隨刀鋒過處而神色不變,更無戚容。其餘馬氏兄弟亦是閉目咬牙,未有一句呻|吟出口。賈珠從旁監斬,只顧垂首記錄,亦不忍卒睹,心下默數着刀數,惟盼着煎熬快些過去。擡眼用餘光偷覷一旁的五皇子,只見其仍如上回監斬那般神色格外漫不經心、索然無味。此番行刑過程進行了一個時辰有餘,圍觀之人不見減少,反倒愈增。那獵戶擠在靠近五皇子的位置觀看,便也瞧上場中馬文夢等人片晌間或又轉頭瞧上座上五皇子片晌,口中嘖嘖稱奇。
之後人羣中忽地傳來一陣騷動,只見一名士卒從刑場外牽進一孩童,狀貌三四歲,賈珠見狀大驚,不禁脫口而出:“殿下,莫非此子便是?!……”
此番五皇子方目視着馬文夢的方向露出饒有興味的模樣,亦不回頭,答道:“不錯,此乃首逆最幼之子。”
只見那稚子雖不曉此乃何處並了此間所行之事,見罷場中的馬文夢,便掙脫那士卒的手跌跌撞撞地往了那臺中跑去,奔至馬文夢跟前仰頭喚聲:“爹爹。”
那刑架上的馬文夢垂首,之前目睹自己長子次子斬於跟前尚且毫不動容,然此番見罷稚子清澈無暇的雙眸,一派天真燦漫,終至於淚如雨落。而場上士卒未有領走幼子的意圖,那領來幼子的士卒又將一木製玩具交到稚子手中,令其在此玩耍。見罷此景,座上賈珠終於再難忍受,徑自離座蹲在一旁乾嘔,渾身戰慄不迭,胸中翻江倒海、五味陳雜,雙目盈淚懸於眶中將落未落。稚子不知世事,卻仍令其目睹生父被刑經過,何其殘忍。
一旁五皇子見狀,伸出一手一把將賈珠從地上拽起,拉至自己雙膝上坐着,一手摟着賈珠身子一面問道:“儀兒,你又在鬧甚彆扭?身爲監斬官員,這般行止成何體統?你莫道這般時節你亦中暑……”
賈珠並未解釋,身子兀自抖若篩糠,囁喏着說道:“伏乞殿下……賜馬文夢等人速死……莫要這般……”
五皇子聞言卻不以爲意,全當戲言,不答此話轉而說道:“戰場之上亦能刀鋒舔血、視死如歸之人,如何今日竟駭成這般模樣?”
賈珠聽罷此言知曉自己方纔所求斷無可能,閉了雙眼,將面龐埋着五皇子肩上,方纔又道:“如此,惟懇請殿下下令將那稚子帶離此地……”
此番五皇子方允其言,於賈珠耳畔低聲道句:“成卿之言。”
賈珠遂答:“多謝殿下。”
隨後五皇子揮手示意場中士卒將稚子帶離,稚子見自己離了父親身側,沿途俱是頻頻回首,顧看連連。
賈珠回首見幼子被帶離刑場,方又轉過頭去,自知自己此番狀貌不雅,難成佳話,忙不迭欲從五皇子腿上起身,不料五皇子卻不鬆手。又揮手示意一旁侍立的英啓代爲筆錄,自己仍一手摟着賈珠,一手接過稌永呈上的盛有從棲霞寺所採之清茶的青花玲瓏瓷茶盞慢嘗細品。此番賈珠無法,仍將視線背對着刑場的方向,雙手虛扶在五皇子一側肩上,半靠於五皇子身子一側,漸覺方纔胸口那排山倒海的難受窒息之感隨之平復,然心下那悲涼戚哀之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另一邊,周遭侍立的衆文官武將見罷行刑狀況,因對馬文夢恨之入骨而對其遭遇痛贊稱道之人有之,對其面對酷刑無所畏懼、面色如常而暗自稱奇之人有之,無論是何種態度,皆看得津津有味。圍觀的百姓之中,同情者有之,忿恨者有之,好奇者有之,如獵戶那般跟風圍觀稱道者則更多。此番那獵戶只覺應接不暇,不知該將目光投放於何處,一面注視着場中馬文夢等人被橫刀剔肉,心下尚還默數計算着刀數;一面又迫不及待地轉而欣賞主座上的五皇子,見罷五皇子摟着賈珠的閒適之狀,心下又頗贊幾句“王爺當真好個風流俊俏的人”,遂只得任由目光這般忙碌地來回逡巡。
若說彼時現場有誰與周遭衆人迥異,除卻整場將目光避向一旁,恨不能閉目塞聽的賈珠之外,尚有一人。雖跟隨衆官員一道前來市曹觀刑,然亦是扭頭閉目,不忍卒視,此人正是樑思問。於此站立片晌,心下萬般悔恨當初竟因一時好奇隨衆官員前來刑場觀刑。落得此番看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正值這時,樑思問便見衆官員之中尚有一人與己類似,亦是對了刑場之中的血腥情景難以卒睹。該人正是賈珠,即便是虛倚在五皇子懷中,亦始終面色難看,閉目轉頭,與其餘官吏對照鮮明。那樑思問見狀心下對賈珠生出幾許好奇,隨後眼光遊弋至賈珠左手無名指所戴戒指之上,打量片晌,登時恍然大悟、感慨萬千:這戒指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