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轉眼即逝, 倏忽間出徵之日便至。前一日便已將出發的行李收拾妥當,賈母王夫人又再三吩咐家人好生將賈珠行李檢查整理一番。遂到了出發當日,賈珠寅時初刻便已起身, 府裡衆人昨夜裡皆未安睡, 在賈珠離府之時, 賈母王夫人黛玉寶釵湘雲迎探惜姊妹等人並賈珠房裡一干丫鬟俱是從旁拉着淌眼抹淚, 與賈珠揮淚告別。另一邊賈敬賈赦賈璉寶玉等長輩弟兄則囑咐話別, 多是祝福賈珠此去能一役求得功成名就的;惟有寶玉默默無語,亦陪在一旁抹眼淚,憂心賈珠此行會遭逢意外危險, 對那名利二字倒也絲毫未曾放在心上。賈珠見狀惟拍了拍寶玉腦袋,惟道句“你好生待在府裡, 只安分守己, 少外出給你兄長我惹事, 我在外便也省心了”。寶玉聞言自是恭順應下了。在二門內與府中親戚話別許久,隨後又出了二門, 在外間院中又有一干管事家人等與賈珠送別,千霰亦候在該處。待花去半日,賈珠方纔上馬,與煦玉一道出發,先行前往上朝。一路之上二人亦是不發一語, 沉默相隨, 似是欲訴之言太多太重, 反倒不知如何開口。
話說今日的早朝正是景治帝領着衆大臣在午門前祭拜天地, 隨後景治帝親自舉杯, 滿飲三鍾爲衆將踐行。這邊五皇子一身鎧甲戎裝,立於衆將之首, 領着衆將叩首拜謝,三呼萬歲,隨後亦持杯滿飲三盞還禮。之後只聽戰鼓如雷,衆將齊聲高唱《征戰歌》,聲似洪鐘,氣貫長虹,便連一旁因了離別而始終心不在焉的賈珠聞罷亦不禁熱血沸騰:
“馬掛徵鞍,將披重鎧,
畫戟雕弓,鐵甲銅盔;
聖策神機,仁文義武,
運籌帷幄,排陣布兵;
陣似推山,勢如倒海,
勇兵強將,一鼓作氣;
一戰收疆,萬方寧泰,
四海無虞,萬里河清!”
歌畢,歌聲久久迴盪於皇城上空,縈繞不絕。隨後卯時即至,皇城外的四方炮臺同時鳴炮,只見一旁稌永牽來戰馬,渾身毛色油光水亮,五皇子腰攜雙劍,翻身上馬。隨後展臂一揮,身後衆官員隨即紛紛上馬。五皇子身後的賈珠在上馬之前最後回望一眼後方站立的君臣,然只見景治帝身後立人無數,密密麻麻,目力所及,卻無法從中辨清煦玉的身影。隨後只聽五皇子高喝:“衆將聽令,出發!”之後大軍開拔,一片浩浩蕩蕩、人頭攢動。
卻說此番賈珠隨軍,雖亦是身着短衣箭袖,然自詡乃是兵部文官,便仍是文士裝扮,並未攜帶兵器。反倒是跟隨賈珠前往的千霰尚且將當初嚴辰贈與自己的那張萬石弓並箭筒攜帶在身。
此番大軍出發,賈珠策馬跟隨在五皇子身後,身旁尚有其餘中軍將士。賈珠只道是自己不過是一介小小的文官,不過跟隨在衆將之旁,遂便只管沉默跟隨、暗自出神。正自顧自地騎在馬上想着心事,憶起昨夜自己與煦玉不管不顧地顛鸞倒鳳、翻雲覆雨,直折騰了半夜,毫無今日將行軍出征的自覺。雖知曉如此行事是萬分不妥,致使今日他騎在馬上之時下處亦是疼痛難忍,煦玉留在他身體裡的震盪仍是清晰可感。彼時他尚且笑着打趣曰“玉哥……你身子大愈不久……莫將自己折騰得躺下了”,不料素昔體弱的煦玉在牀上折騰起人來卻是一等一的神勇,最終求饒不止的反倒是賈珠。然即便如此,合歡未止,離愁又至,遂此番無論他二人如何抵死纏綿,仍是難以填滿那因即將到來的分離而生的慴懼與空虛。
此番賈珠正從旁想得投入,不料卻忽聞從旁傳來的五皇子的聲音,在道:“賈郎中,此番雖身在此處,卻是魂飛他方,不知可是在思忖何事?”
賈珠聞罷念及自己方纔腦中所思所想,不禁泛起一絲羞赧,忙強自按捺下來,上前對曰:“殿下恕罪,下官出神了,不知殿下呼喚下官有何指示?”
五皇子聞言只不以爲意地笑道:“若是本王問你方纔所思何事,你可是會據實回答?”
賈珠聽罷正躊躇不知如何應答,卻又聽五皇子說道:“見你一副心事重重之狀,本王道是你此番定非爲前方的戰事憂心,只怕是心中放不下某人,留戀有加罷……”
賈珠乍聽此話不禁心下一凜,渾身一陣輕顫,隨後只覺那刻骨相思如跗骨之蛆那般從腳底升騰而起,慢慢爬遍全身。隨即又憶起當初他與煦玉二人在揚州重逢之時煦玉所吟之詩“離別始知離恨重,相思透骨形影憐”,頓時便覺再難忍受,隨即心一橫,咬牙對跟前的五皇子請求道:“此番下官有一事相求,望殿下千萬開恩,允下官放肆一回。”
五皇子笑曰:“說來聽聽。”
賈珠忙道:“下官伏乞殿下開恩,允下官暫離,只需兩個時辰,下官定會歸隊。若是因此誤了時辰,下官甘受軍法處置!”
五皇子問道:“此番若是允你前去,待你歸來後,可是能夠心無旁騖,一心一意不作他想?”
賈珠聽罷咬牙答曰:“下官以項上人頭擔保,既隨軍出征,定然一心一意,不誤軍機!”
五皇子聞言方纔頷首:“如此,需記得你今日之言,你去罷。”
賈珠在馬上抱拳還禮,隨後便忙不迭調轉馬頭,從將領隊伍叢中行出,猛地一揮手中長辮,催馬前行,身下坐騎長嘶一聲,撒足奔馳而去。周遭衆將尚未明瞭發生何事,賈珠一人一馬便已消失在來路之上,行軍隊伍之後。
卻說賈珠此番欲往之地乃是南門外的灑淚亭,他隨行在五皇子身畔,離灑淚亭所在已過去數裡地,且彼時路經灑淚亭之時亦並未瞧見該處有甚人影。然不知爲何,冥冥之中,賈珠只覺該處有什麼在等待自己前往。
另一邊,京城之中,五皇子領軍出發之後,景治帝自是又上鑾起駕回宮。衆臣隨之進殿恭聆聖訓,期間衆官員不過回稟了幾件小事,隨後景治帝便宣佈退朝。煦玉下朝之後亦並未就此回府,只忙不迭命跟來的執扇詠賦二人牽馬,上馬後便風塵僕僕地直往南門外灑淚亭處來。彼時行軍隊伍早已經過灑淚亭多時了,煦玉策馬行到灑淚亭停下,只見此處果真空空如也。悒悒然地由身側二人扶着下了馬,便連自己亦無法言明自己前來此處所求爲何。掃視一番週遭事物,城外大道上漫漫黃沙,徒留下行軍隊伍行過的痕跡。不遠處亦不過是三三兩兩進城的行人百姓。之後煦玉又轉頭眺望了一番東面,只見日頭已升至視線斜上方。
在此處呆立了半日,一旁陪侍的執扇忍不住上前勸道:“少爺,我們還是回去吧,此番便是那最末的隊伍,都不知行去了多少裡地了,哪裡還能瞧見什麼。除非少爺生了那千里眼,才能得見……若是、若是立在此處久了受了風寒,回去後老太太聞知了還不知怎生怪罪小的……”
跟前煦玉聞言,卻是沉默不答。又於此呆立了半晌,執扇詠賦二人只覺己身都立得僵硬了,方纔聽見煦玉長嘆一口氣,道句:“唉,且打道回府,此處到底無甚可留戀之物。”言畢迴轉過身,只見一旁詠賦已牽了馬來,正待扶煦玉上馬,便忽聞遠處傳來一陣亟亟的馬蹄之聲。煦玉猛然回頭,只見在遠處騰起的滾滾塵沙之中,一騎飛奔而至,直向這灑淚亭而來。
話說這策馬奔來之人正是賈珠,在與灑淚亭尚有一段距離之時,便已遠遠望見立於該處的煦玉。心下方纔恍悟自己此番如此心急如焚地趕來此處的理由,正是爲了在離開之前,再見他一面。他只道是原來在不知不覺之中,自己對於這人的濃情熾愛,早已深入靈魂、刻骨銘心。此番賈珠策馬不管不顧地往煦玉站立之處奔來,那馬蹄飛馳,飛馬幾近踏在煦玉身上,賈珠方堪堪地勒緊繮繩,勉力將奔馬止下。而煦玉身旁的執扇詠賦已是默契地一人攔着煦玉跟前,一人忙伸手拉住飛馬的繮繩。
隨後賈珠只隨手扔開繮繩、丟下馬鞭,一躍從馬背上跳下,便縱身撲入煦玉懷中,與此同時,煦玉亦伸出雙臂一把摟住賈珠。
煦玉一面摟緊賈珠一面嗓音喑啞地問道:“珠兒,珠兒,我可是未曾眼花錯認,此番竟真的是你?!你怎的竟回來此處?!”
賈珠將面龐深埋在煦玉肩上,哽噎着答道:“玉哥,我捨不得離了你,如何令我就此安心離去?……”
煦玉又道:“如此,你又如何知曉我在此處?”
賈珠對曰:“不知何故,我只下意識地便往了灑淚亭這處來,直覺這處有什麼正候我前往……”
煦玉則道:“我亦是直覺此處有事待我,方纔在下朝之後亟亟地趕來。如此看來,這便是天意了,冥冥之中我二人默契相通,分明能暗自覺察彼此心意。”
隨後珠玉二人自是攜肩步至亭中坐下,仍是攬肩攜手、交臂挨股地緊靠在一處,只聽賈珠又道:“此番離去未曾好生與你道別,我便是去了亦是心下難安。我七夕不過是無心之言,不料此番竟也一語成讖……”
煦玉接着道:“可想是那命運無常,你我二人一世恩情、兩廂真心,不料卻遭逢這三番四次的分離,真可謂是天意弄人。”
賈珠:“……”
煦玉又道:“不過世間既有晝夜輪轉,四時循環,我們此番分離,日後定有再度重逢的一日。”
賈珠聽罷對曰:“二人習慣彼此相守,待到分離,孤枕長夜,身遙心邇,滿腔離愁、千種相思,如何得以傾訴?……若我此番得以有命歸來,便再不與你分開,拋棄身畔這種種牽絆,只與你長相廝守!”
煦玉聞言亦是甚爲觸動,遂忙不迭伸手將身上所攜那塊從不離身的祖傳之玉摘下交與賈珠道:“此物珠兒且代我保管着,我在京城裡等着你,待你平安歸來,再親手將此物交還與我!”
“玉哥……”賈珠見狀,伸手接過,一時間只覺心下五味參雜,道不明是何滋味,頓了頓方道,“將這等要緊之物託付與我,若我當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不慎失落了此物,我有何面目面對林家的列祖列宗……”
煦玉對曰:“由此無論如何,我均不許你有甚萬一,你定要萬無一失地回到我身畔!”
賈珠聽罷只得鄭重應承下來,將那玉佩貼身收着。隨後他二人許久無話,垂首以額相觸,相對垂淚,只道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半晌過去,只聽不遠處又傳來一陣馬蹄聲,執扇從旁喚道:“是千霰!”
他二人擡頭,只見千霰亟亟地奔至跟前下馬說道:“大爺,五王爺命我來尋你,令你快些返回。”
賈珠聽罷無奈,不料這聚首的兩個時辰竟過得如此之快。一旁的煦玉聞言卻忽地起身對千霰躬身長揖,一面說道:“此番林某在此懇請千霰,此去請千萬護得內人周全,林某感激不盡!”
跟前千霰見狀忙不迭地一面攔着煦玉一面跪下說道:“大少爺使不得啊!千萬莫要如此!這豈不是折煞了千霰嗎!此番大少爺且請放心,便是少爺未曾如此吩咐,千霰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亦會護得大爺周全!……”
煦玉聞言對曰:“聽你如此說,我心方安。”
隨後珠玉二人又相擁一回,恁的再過難捨難分,賈珠此番亦不得不忍心分開,翻身上馬。騎在馬背之上,雖調轉馬頭,仍是忍不住久久駐足回望身後負手站立的煦玉,聽其道了句“此去珍重”。直待身側千霰催了幾回,方纔迴轉身來,狠心使力猛抽身下坐騎一鞭,馬兒長鳴一聲,隨即便撒足狂奔,千霰亦緊隨其後。很快他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目力盡頭。
而這廂煦玉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只目視着他二人消失的方向,直至日上三竿,亦不肯就此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