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再說紅玉。卻說上回賈芸故意將自己的手帕取了命墜兒代爲交還與紅玉, 遂那之後,墜兒便尋了一日,在滴翠亭中將帕子交與紅玉並告知賈芸之事。紅玉識出此手帕並非當日自己丟失的那塊, 便欲墜兒將這塊手帕交還與賈芸。而這邊墜兒則因了紅玉之前承諾尋得手帕會給自己謝禮而向紅玉索要。又問紅玉除了自己之外又將如何酬謝賈芸, 而紅玉只道是賈芸乃是這府裡的主子爺, 撿了丫頭們的東西, 自然是該歸還的, 還需什麼謝禮。墜兒則道若不許賈芸謝禮,自己又當如何向他交待。紅玉聞言便將自己的一樣東西交與墜兒,命她交給賈芸。
正值她二人密談此事之時, 卻聞見從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她二人隨即便閉口不談了, 忙不迭地推開隔子探頭一看, 只見賈珠房裡的映雨正往了這處走來。
映雨見紅玉正在亭中, 忙不迭地叫住說道:“紅玉姐姐,我可尋到你了!”
紅玉不明所以, 遂對曰:“這不是珠大爺房裡的映雨嗎?這半會兒尋我做什麼。”
映雨道:“是大爺讓我領你去外間,大爺要見你。”
紅玉忙問:“見我是爲了什麼?”
映雨一面在跟前引路一面回答:“我不曉,怕是大爺有話要問你罷。”
紅玉見問不出什麼話,只得滿心疑惑地隨了映雨前去。待入了院中,念及紅玉是丫鬟, 外間俱是小子們自處, 這映雨便徑直將紅玉領進了裡間。此番只見房中賈珠正盤腿坐在炕上, 手裡拿着一本書看着。一旁地上則立着幾個丫鬟, 舉止嫺靜優雅, 更不似自己平素所見的怡紅院中的衆丫鬟那般豔抹濃妝。只見其中一個最爲年長之人作媳婦妝扮,衣着舉止更是較了其他丫鬟不同, 紅玉一見便知此人正是從小便伺候大爺的冷荷。
賈珠待紅玉進了屋,方將手中書冊放下。紅玉見賈珠向自己望來,忙賠笑着問道:“大爺使喚我做什麼事?”
賈珠則將紅玉上下打量了一回,笑着道句:“今日見你怎不比頭回在太太那處,憔悴了好些。”
紅玉忙乖覺對曰:“大爺說哪裡話,紅玉自是沒什麼變化,只大爺成日間對着屋裡這些如花似玉的姐姐們,瞧得多了,對了我這等普普通通的丫頭,當會覺得遜色許多。”
賈珠聞言笑道:“生得好一張乖覺伶俐的嘴。”說罷這話,只見賈珠隨即斂下面色,肅然說道,“寶玉屋裡的紅玉,我亦曾聞聽過你的名頭。素昔眼大心大,不比其他丫頭,頗有見識,亦有些本事。只可惜了那怡紅院中人人生得一雙勢利眼,頭上幾個看得嚴些,素日裡又拿腔作調、爭風吃醋,便也只令你做些澆花看茶喂鳥之類上不得檯面、入不了主子眼的雜事,令你分毫無法施展,惟受排擠打壓,很是抑鬱,可是如我所言?”言畢從旁接過冷荷遞來的鷓鴣斑盞,垂頭飲了幾口。
這邊紅玉聞言早已是驚詫萬分,只不料這居於外間的大爺竟對了自己的心事瞭如指掌,心中七上八下正尋思是哪個小丫頭多了嘴,將自己之事抖落了出來,卻又聞賈珠說道:“你且莫要懷疑周遭之人,並非誰在我跟前亂嚼舌根,我自有辦法知曉我欲知曉的一切,不單單是我屋裡的丫鬟小子,便是整個府裡的腌臢,我也一清二楚了。”
紅玉聽罷對曰:“既瞞不過大爺,不知大爺此番是有何吩咐?”
賈珠則道:“此番喚你前來只爲告知你一聲,前日裡我已稟明瞭太太,欲令你來我這處跟了我,做我屋裡的丫鬟,與我身邊這幾個我慣常所用的大丫鬟同樣的待遇。由此之前太太方命你前往她跟前令她看看你是何種人品。”
紅玉聞言自是大出所料、大感意外,心下納悶曰既早已回稟了太太令我跟了你,爲何直到今日方纔將我喚了來,而不是當日便將此事告知與我。然紅玉心下雖作此之想,卻也不敢表露。尚未思量明白,便又聽座上賈珠說道:“此番只怕你心下亦是疑惑我無緣無故地怎便索了你做丫鬟。”
紅玉聽罷這話心下一凜,暗忖這話倒是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賈珠遂解釋道:“但凡這府裡之人皆知曉,我向來任人唯賢,最爲賞識那等有想法有見識有本事之人,手中斷不養那遊手好閒吃裡扒外之徒。我自是知曉你心中煩憂,苦於自個兒被埋汰在了怡紅院,無法施展。此外你更欲尋到一可靠的依傍,令自己日後亦能有所退路抑或指望……”
卻說這邊紅玉聞言亦是目瞪口呆,只不料心中所想竟盡數爲賈珠所知曉,正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又聞見賈珠道:“……或許對了其他主子而言,那等呆傻充愣的奴才自是最好不過了,有些心思有些眼界的反倒成了主子的眼中釘肉中刺,成日間只欲除之而後快。只我並非如此,我只欲我手邊之人有本事能爲我所用,而斷非是些酒囊飯袋而已。正因如此,我知曉你之本事,此番方欲爲你提供一個可供你施展之地。只不知你可是那等眼高手低之人,徒有理想,卻不具將之實現的手段……”
紅玉聞言笑道:“紅玉也不敢在大爺跟前擔保什麼,只不知大爺欲紅玉爲大爺做何事?”
賈珠聽罷心下暗道果真是個有見地的,自己方纔雖以言語小激一番,不料這丫頭竟也沉得住氣,亦不盲目隨棍而上,便又說道:“不瞞你說,若只是諸如澆花喂鳥守茶爐子之類的事,我又何需專尋了你不可?便是這等事情在我這處亦是有專人負責,亦是不可由他人替代的。此番我尋了你來,正是瞧上了你頭腦清晰,是個明事理的,今後可爲我辦事。更爲要緊之事便是我房裡缺了會識字記賬的丫頭,惟一的冷荷跟着千霜倒也學了一手,只如今我不可整日留她在房裡伺候。千霜在距咱府不遠之地買了房子,我尚需每日放她回去跟漢子團聚的不是?……”
一旁冷荷聽罷這話只羞赧地攪緊了手中絲帕,紅着臉說了句:“大爺說哪裡話。”
賈珠笑而不睬,只接着道:“這屋裡她一走,一旦大少爺待在這屋裡,我又剛巧不在,丫頭們不認得字,大少爺欲命人取本書來均尋不到人。巴巴地尋了書來又不是少爺要的那本,這大少爺少不得又要生氣使性子。兼了大少爺素昔對那黃白之物最是不上心,至今均不曉那稱銀子的桿秤如何使,對了一兩銀子有多少亦是全無概念。若在那外間,尚還尋得到小子們幫忙,若在這屋裡,還需丫鬟幫襯着方是。由此前些日子太太欲往我這屋裡添人,只道是這屋裡畢竟有我跟大少爺並了小少爺一道住,伺候的人少了怕短了人手,我方纔特意指了你來。在我這處,自是人人有分工,亦不怕誰沒有用武之地……”
“……”
“此外若說跟了我,做我跟前的丫鬟有甚好處,這頭一件便是無論是家生子還是外頭買來的,身契皆由我保管。但凡我手下之人做夠了時日,今後若是欲自奔前程的,我可做主放了他出府。其二,因了某些緣故,我與你有些額外的緣分,只此番尚還不便透露,待日後,自會見那分曉。我話已至此,只道是你可願隨了我?”
紅玉聽罷這話閉眼深吸一口氣,隨後方開口對曰:“願意不願意,我也不敢說。然饒是我紅玉,也曾聽人說起過珠大爺的本事,較了府裡別房的主子爺們是不同的,想必跟了大爺,我紅玉也不至淪爲那隻澆花兒、喂雀兒的粗使丫頭了。”
賈珠聞言嘴角掠出一絲輕笑,心下暗歎:“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我還是頭次遇到一個丫頭能產生與我對抗之感。不吃我的激將法,反而拿話激我。”
正待開口回一句,便聽身側的冷荷冷不防地對曰:“紅玉,你莫要故作姿態,不識那擡舉。任你有那三頭六臂、甭管了有多少本事,你如今不過只是怡紅院的二等丫頭罷了,怡紅院裡人人大有來頭,頭上的丫頭不是老太太的人便是太太派的人,你再有本事,怕也難以出人頭地。你儘管上外頭去打聽打聽,大爺這屋裡是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擠進來的,不比那其他姑娘爺們房裡的丫頭,不過徒有體面,何嘗能求得個真正的安穩。何況這房裡的丫頭哪個不是有來頭的?我算在這屋裡待得最久的,這事我最清楚不過了。除了站在這裡的你一個,其餘的我們當初有哪個不是太太專程挑了纔給送到大爺這處來的?這裡也不是那任誰都能進來的地方。如今大爺器重你,特意回明瞭太太才允了你今日能立在這處。若你自個兒真會打算,你便也明白如今是你絕好的機會,便也不會不知那好歹了……”
賈珠聽到此處打斷冷荷的話插言道:“冷荷,何必如此排揎了她。這丫頭是有些個氣性的。她如此說正可表面她是個有見識的,深諳良禽擇木而棲之理,審慎小心,斷不會與其他丫頭那般盲目跟風起鬨……”隨後又笑着向了紅玉望來,笑得滴水不漏,說道,“我可向你擔保,你不會後悔你今日的決定的。”
紅玉從旁聞言,只道是一主子爺們能有此見識氣度,真真少見,心下對了賈珠更有幾分刮目相待、相見恨晚之感。
隨後只聽賈珠肅然說道:“只你來了我這處,有這兩處地方需得注意了。其一,衆所皆知的,頭上太太向來對了我這處看得緊,最忌諱生出些男盜女娼、不端不齒壞那名聲之事。加之這屋裡除我之外爺們還不少,林大少爺不必說自是長住我這處的,林小少爺目下雖離了咱府歸了家,然少不得要時常地過來這府裡給他哥哥並老太太老爺請安,也是常來住的。外間還有管事爺們小子們進進出出的,由此你且注意了,在此需得安分守己,切忌做出越矩不端之事。若爲太太抓住了把柄,屆時便是我,只怕也救不了你。”
紅玉聽罷鄭重點頭應下了。
賈珠又道:“其二,往昔你在寶玉房裡伺候,因重了寶玉的諱而更名爲紅兒了,如今亦依了此例,大少爺問起你的名字,你便莫要告訴他你的原名,以免犯了他的諱惹他不痛快。告知周遭衆人,皆如此稱呼。”
一旁站立的丫鬟均點頭以示知曉。
之後賈珠便仍命映雨跟隨紅玉前往怡紅院,將行禮物什搬來他這裡,今後便是自己的丫鬟了。又吩咐映雨帶話與寶玉:“跟寶玉說,他屋裡的紅兒是我要去了,他若心下不捨,儘管來尋我,我再挑了丫頭賠給他。”她二人自去了。而寶玉聞說了此事,因是出於哥哥的要求,自是不敢有甚異議,加之與了紅玉不甚熟識,心下亦無多少不捨難棄之念,便也任紅玉自去不提。賈珠又令冷荷去尋了林之孝家的,將紅玉之事告知與她,林之孝家的聞言亦是無有不可,自是知曉閨女跟了賈珠好處多多,前途無量,遂便也歡天喜地地謝過了。自此紅玉便跟在賈珠身邊,之後又與賈芸成了一段姻緣,則是後話了,此番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