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馮紫英家回來,賈璉自己慢慢踱回了院子。
偏鳳姐並平兒俱不在家,有個小丫頭上來與他換衣裳,覷見他衣上有許多塵土,也不敢過問,又倒了茶,賈璉便讓她退了出去。遂一個人躺在炕上細細思量。足有大半個時辰,方聽外面有人聲傳來,她兩個一道回來了。
鳳姐先瞧見他,上來悄聲問道:“爺可是睡着了?”
賈璉便睜開了眼。
鳳姐忙陪笑道:“可擾了二爺?都是奴的不是。只是這會子也將近晚飯了,二爺不若起來活動活動筋骨也好。”
賈璉念及她胡作非爲、本來怒髮衝冠,偏她這會子溫柔繾綣的,又不忍責難於她。
鳳姐兒笑道:“聽說今兒二爺得了賢王賞識,老太太極歡喜,我臉上也極有光彩。往日我也聽我父親說,賢王乃是最得當今聖人器重的。老太太說了,讓二爺晚飯後過去一趟,也與她說說情形,她也好高興高興。”又喊平兒拿賢王送的禮過來。
賈璉在炕上擺手道:“不必了,我又不是琮兒那沒見過東西的。”乃嘆了口氣,坐起來,瞧了她半晌。
鳳姐讓他瞧糊塗了,問:“二爺,我有何處不妥當麼?”
賈璉冷笑一聲:“二奶奶處處俱妥當,何曾有不妥當的?”見屋裡沒有旁人,命平兒將房門關上、再使幾個人遠遠的守在外頭,不許放人進來。
平兒一怔,方去關門。
待她回來侍立在側,賈璉瞧着王熙鳳森然問:“你說老實話,可曾放了印子錢?”
鳳姐大驚失色:“二爺何出此言?我哪裡放過印子錢了?”
賈璉只盯着她,不言語。足足盯了有一盞茶的功夫,鳳姐忽然回身擡手給了平兒兩個耳刮子,口中罵道:“必是你這個小蹄子爛嚼舌頭根子!你只當治死了我便能與二爺一心一頭過麼?黑了心肝的小娼婦,做你的春秋大夢……”一頭不容分說抓着平兒打。
賈璉連喝“住手”,她分毫不管。平兒早已跪下,哭道:“我並不曾說過什麼……”
賈璉過來纔想踢她,又有幾分不捨,罵道:“你做的好事,這府裡上上下下從馬伕到三歲小孩子都知道了,虧了你有臉打人!”
鳳姐立時呆住了。
賈璉又罵道:“自己愚不可及,連外頭的流氓都知道了,你還做大財主夢呢。”見她兩個俱已傻了,賈璉指了她們半日,終是搖頭。好一陣子,才問:“誰教你放印子錢的?可是二太太?”
鳳姐忙道:“不與太太相干的。乃是……”她擡頭瞧了賈璉一眼,見其神色肅然,才說,“是周姐姐。”
賈璉冷笑道:“周瑞家的?”
“是。”
賈璉一閉眼,心中暗想,果然恰如琮兒猜的那般,這愚婦讓那大王氏像玩泥巴一般玩呢。半晌才說:“你知道可知道放印子錢是國法不容的?”
王熙鳳這會子已跪在他跟前,含淚道:“我又何嘗願意做這個?只是一來各府都在做,咱們府裡素來不怕打官司的,全無妨礙。二來,如今府裡頭漸漸入不敷出,老太太又愛個排場,若不依着這一項填補些,家計委實艱難。”言罷雙淚垂下,很是委屈。
賈璉連連搖頭:“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何況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捐來的同知的老婆。你做下這等大孽,我已是留不得你了。我這就去回了老爺,送你回王家去罷。”
鳳姐大驚:“二爺!你說什麼?”
賈璉道:“你違了國法,我如今留不得你了,咱們和離了便是。”
鳳姐猶自不信,睜着眼睛:“二爺,不過是放了幾個印子錢,你要與我和離?”
賈璉見她愚頑,搖了搖頭,擡起腳來便走。
平兒趕忙撲過去抱住他的腳哭道:“爺!爺留步!奶奶不過是一時糊塗,讓那周瑞家的幾句話迷住了心竅。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二奶奶縱有個不是,還望爺看這幾年夫妻情分上饒了她這一回罷,她定再不敢了。”
賈璉擡腿踢她:“放手。”
平兒哪裡肯放,死死的將他一條腿箍在懷內,眼中淚如雨下。
王熙鳳這會子也明白過來了,忙撲過來抱住賈璉另一條腿:“二爺,奴再也不敢了!這就把那些賬目毀了,放出去的錢也不要了,立時將首尾收拾乾淨!爺,奴再不敢了!”
賈璉哪裡當真會與她和離?不過瞧她沒半分悔意嚇唬嚇唬她罷了。見她二人哭的那樣,先是掙了幾下,她二人都下了死力氣抱着,竟是半分掙脫不得,連連嗐聲道:“你這般大膽子,便是天也敢捅個窟窿。來日抄家滅門,我賈家竟是要毀在你這愚婦之手!”
鳳姐只放聲大哭,賭咒發誓再不敢了。
見她哭的可憐,賈璉登時心軟,卻不敢立時鬆口,又捱了好一陣子,方長嘆一聲:“我賈璉雖然不甚聰明,竟配了你這愚婦。果然愚夫愚婦。”
王熙鳳見他軟了下來,忙又是一連串的哭訴討好,終不敢放開手,仍抱着他的小腿狠狠的發了一個毒誓:“我若再違國法,便五雷轟頂、死無全屍、永世不得超生!舉頭三尺、神明可鑑!”
賈璉這才放下心來,低頭瞧了她會子,嘆道:“放手吧。”
鳳平二人這纔敢放手,理了理頭髮衣裳。
賈璉冷笑指着她道:“你竟是個不生腦子的!人家給你個棒槌,你也認作針。咱們家縱有幾分權勢,又如何蓋得過國法去?你那好姑媽打的什麼主意,你竟是一點不知麼?”
王熙鳳愕然:“我姑媽與此事哪有幹息?”
賈璉哼道:“那周瑞家的乃是她陪房,若沒有人吩咐,如何敢哄騙主子?我且問你,可曾拿了咱們府裡的片子去與人包攬訴訟官司?”
鳳姐兒忙道:“不曾!”
“周瑞家的可曾哄過你,日後不妨一試?”
鳳姐立時啞了。
賈璉瞧她那模樣便知道實有其事,連連搖頭:“愚婦、愚婦!想來那周瑞家的哄你包攬官司可用我的片子?只管使喚下頭的文書相公休去書信便是?”
鳳姐愈發不言語了,將頭低下去了些。
賈璉氣的直跺腳,心想,竟是悉數讓馮紫英並琮兒兩個猜的齊齊全全的。如今雖還不妨事,卻是愈發在他倆個跟前損了面子。半晌,恨恨的道:“你可知道,放印子錢是多大的罪?包攬訴訟官司是多大的罪?你放印子錢、包攬官司,竟用我的名義,我如何躲得了干係?”遂咬了半日牙,“我若是獲罪,依着咱們家的權勢許是不用坐牢的,只是爵位恐要換人。”
王熙鳳登時傻了。
賈璉瞥了她一眼:“我因罪不得襲爵,琮兒是姨娘養的,本不能襲爵。這個爵位,不是給蘭兒、就是寶玉。”
鳳姐張口結舌回不來神。半日,忽然說:“只是……二太太從前也與人包攬訴訟官司的。”
賈璉哼道:“她可用的是二老爺的私印?還是榮國府的?來日只需抵賴便可,終於還不是我老子抵罪。再說,她肯留下首尾麼?”
王熙鳳恍然,呆了半日,忽狠狠道:“那毒婦,我與她拼了!”站起來便往外闖。
賈璉忙喝道:“站住!”平兒也忙過去死死抱住了她,口稱“二奶奶息怒、且從長計較。”
賈璉不禁搖頭:“你這般性子,如何是你那好姑媽的對手。趕忙收拾了首尾便是,橫豎如今有賢王知道。”
王熙鳳只覺頭頂炸開了一個轟雷,眼前五顏六色的辨不出景物來。許久,顫聲問:“竟是賢王……賢王……告訴爺的?”
賈璉哼了一聲。他哪裡好意思說是他三歲的幼弟聽壁角聽來的?還聽的下人的壁角。王熙鳳只當他默認了,愈發驚懼。她心裡頭隱約不曾將賈璉放在眼中,王法官司也視如無物,對於皇家卻怕的很,倒是當真嚇得日後再不敢妄爲了。此爲歪打正着。
平兒見他二人都靜了會子,悄悄出去打了盆水來與她奶奶淨面。自己也收拾了會子。
待她二人俱收拾停當,賈璉才問:“那印子錢,你放了多久了?可逼出事故來不曾?今兒你可莫要藏私,不然我卻救不得你。”
鳳姐忙說:“纔不過半年左右呢,什麼事兒都沒有。”
賈璉哼道:“想來是我前腳出門去了江南,你們後腳便開門做生意了?”
鳳姐又垂下頭去。
賈璉見她兩眼微紅、粉光融滑,便不忍再苛責了,嘆道:“將你那些賬冊子都與我拿來,一應事物也細細說與我罷。”
鳳姐瞧了平兒一眼,平兒趕忙出去,不多時翻了賬冊子過來。王熙鳳才讓賢王嚇着了,再不敢撒謊兒,乃將那周瑞家的如何挑唆於她、她如何動了心、又是讓誰去辦的事兒,慢慢說與賈璉聽。尚未說完,只聽外頭那西洋大座鐘金鐘銅磬的響了起來,忙說:“這會子須得去老太太那邊服侍晚飯去。”
賈璉點頭道:“莫在老太太並二太太跟前露了形容,仔細些。”
鳳姐連連稱是,起身去了。
待她回來,三人默默吃了晚飯,方將那印子錢之事說完。賈璉點點頭:“我知道了。”因問,“如今公帳上竟是怎麼回事?”
王熙鳳嘆道:“如今府裡頭愈發艱難了,各處產業都賣了不少。外頭看着光鮮、內囊兒早盡了。”
賈璉眼中猛的閃出一道寒芒,哼了一聲,閉目冥思起來。半日,忽說了一句:“周瑞家的且先不要發落她,我還有用。”
鳳姐雖有幾分不忿,也應了。
平兒在旁欲言又止,鳳姐便問她何事。平兒道:“才老祖宗讓二爺去說說今兒見賢王爺的事兒呢。”因瞧着賈璉。
賈璉睜開眼:“爺這就去。”遂起身往賈母院子而去。
是夜賈母正坐於榻上闔目養神,鴛鴦在旁與她捶腿。只聽外頭說璉二爺來了,忙喊他進來坐下,拉着手和煦的問:“今兒你見着賢王了?”
賈璉笑道:“說來巧得很,馮紫英差人來請我吃酒,還讓帶琮兒去;恰賢王路過他府門前,也不知怎的便想進去瞧瞧,竟是讓我遇上了。只可惜我去了他便要走,也不過行了個禮罷了,不曾說上話。”
賈母道:“怎麼我聽說琮兒在大門外頭喊賢王做‘賢王哥哥’呢?”
賈璉嗐道:“那個小子……委實丟人的緊。”因說賈琮深恐那個丫鬟惹老祖宗不喜歡,立在馮紫英屋裡直哭,可巧賢王在,抱着他哄了會子,他便好了。倒是沒提賢王壓根兒沒聽見“賢王哥哥”這四個字。
賈母先是皺眉,聽到賢王才擺手道:“偏是小孩子家家愛多心。咱們府裡多少下人,我哪裡記得那許多。罷了,”因喊鴛鴦,“給琮小子送兩盒點心去,只說是我讓給他的。”
鴛鴦應了一聲,親自去裝食盒,後親手捧了送去與賈琮不提。
賈母因又囑咐賈璉:“琮兒纔多大點子?人都認不齊全,哪裡知道規矩。今兒可巧賢王高興,或是有一日遇上旁的貴人、恰不高興呢?沒的得罪了人。日後出門子,多領着寶玉去。”
賈璉頓了一頓,待要辯是馮紫英讓他帶賈琮去的,又咽了回去,低頭應了。
賈母又細問情形,讓賈璉隨口胡編糊弄過去,卻提到賢王從身上解了一個玉墜子給賈琮玩。
賈母嘆道:“他竟是個有福的,這般也能入的了賢王的眼。罷了,只怕是投緣。可惜今兒去的不是寶玉。”
賈璉垂頭不言語。
賈母瞧了他兩眼,遂讓他回去了。
賈璉腹內冷哼了一聲,面上並不顯,一如尋常般離開了賈母的院子。待他走到後院穿堂,在風口立了足足有兩柱香的功夫,不再猶豫,折身一徑往賈赦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