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三章

這日一大早,幾個道士從城中各家飯館拉來昨日訂好的米飯,米香眨眼充盈了整個道觀。蘇澄早上只吃了一點子小粥,聞着米香眼睛都快紅了。乃強閉上眼唸了半日不知道什麼詞兒。真明奇道:“丫頭,唸叨什麼呢?”

“小時候琮師叔教我的靜心咒。”蘇澄依然閉着眼,“他說他念了能靜心。”

真明好笑道:“他會什麼靜心咒。你要靜心做什麼。”

“我餓。”蘇澄繃着小臉兒,“昨日有人提醒我,去菩提角之前別吃太多。我腦補了一下,當是極慘之狀,怕會吐。”

真明思忖片刻道:“也對,你委實怕是會吐。”

“琮師叔說,人家提醒你什麼聽起來彷彿有點離譜的事,莫要置之不理,因爲那一般都是對的。”

真明點頭,聽她又唸了起來,好奇道:“他教你的什麼靜心咒?管用麼?”

“不知道,從前沒使過。”蘇澄遂大聲誦唸,“以熱愛祖國爲榮、以危害祖國爲恥,以服務人民爲榮、以背離人民爲恥……”真明聽着莫名不已。

不多時,從佑民寺借的大鐵鍋也拉來了、從外頭僱的大馬車也過來了,真明便吩咐動身。天寧觀十來位道士駕着大車往菩提角而去。

蘇澄穿着道袍扮作一個小道士,與真明爺倆合坐一輛馬車,半道上蘇澄忽然問道:“老爺子,咱們好像沒取水啊。”

“菩提角有井。”

“那兒的井水乾淨麼?”

真明瞧了她一眼:“若不乾淨,這些人早死淨了。”

“也是。”

到了菩提角,尚未下車便聞見一股腐黴味撲面而來,當中雜着惡臭。蘇澄方纔在馬車上顛簸許久,再聞見這味兒,登時有幾分想吐了。真明徑直下車,口裡道:“你這會子若吐了,待會兒再想吐就吐不出東西了。”嚇得蘇澄硬生生把噁心勁兒憋了回去。老頭兒悄悄笑了會子,趕忙拉長臉。

那賈氏馬行的夥計今兒依然跟着,乃走近真明低聲道:“道長,那位當真是蘇知府家的小姐?”

真明想了想:“你只當她是蘇知府的長子便好。”

夥計道:“無礙,我們榮國府幾位小姐都當了官,林家表小姐還做的軍師,軍功赫赫。”真明不覺舒開眉頭。夥計吐了口氣,“我只怕蘇知府迂腐。看這小姐雖少不更事,倒還是個明白人。”他扭頭看了看蘇澄,自言自語道,“也不嬌氣。”

菩提角乃是一片貧民窟,房子稀稀落落有個十來間且全都破損得厲害,多數爲胡亂搭建的草棚子。施粥之處在菩提角外頭一點子空地。昨日有道士過來送信,故此早早的有人等着。一眼望過去,不論男女老少皆面黃肌瘦,真真應了“骨瘦如柴”四個字。蘇澄不禁打了個哆嗦。

便聽有個小道士說:“這些人倒還規矩,沒上來亂撞。”

一箇中年道士道:“聽聞最早有人家來施粥時曾打翻了粥桶,後來他們便學乖了。別處早已搭滿了棚子,唯有這裡空出來留着施粥。”

蘇澄眉頭微動。看這羣老弱病殘眼神渾濁,不像有那麼明智,想必有人教導他們、或有首領。又看他們人手一個破碗,可知平素多半是靠入城中乞討度日的。夥計彷彿猜到她在想什麼,道:“也有打零工的。若找不着活計,能走的都去要飯,不能走的只能乾等着旁人幫忙要兩口送來。有兩家飯館每日把客人吃剩的飯菜規整起來送給他們。”

蘇澄問道:“哪兩家?”

“那個我就不知道了。”

“嗯,我自己去查。”夥計難得讚許的瞧了她一眼。蘇澄頓時如得了極大的誇讚一般,心下很是自在。

道士們推着大木桶上井邊打水去,蘇澄便跟着,真明和夥計自然也跟着。從施粥空地到井邊其實不遠,只是搭滿了棚子,反倒極不好走。蘇澄走着走着忽然說:“不對!早上我讓道長糊弄了。我又不是沒施過粥,哪家施粥不是在家裡熬好了直推過來的?從沒聽說帶着幾車碳到施粥處現熬的!您老哄我!”

真明笑道:“可算明白了?貧道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乃看了夥計一眼,“昨日這位小兄弟拜託貧道,施粥時過來現煮。”

蘇澄趕忙去看夥計。夥計含笑道:“大小姐回頭便知道了。”蘇澄抿了抿嘴。

費了半天功夫挪到井邊,只見井上蓋了個四角棚,棚頂上還遮了油紙。井旁圍了圈有半丈高、兩丈寬的竹柵欄。柵欄旁坐着一個婦人,裡頭水井旁有個少年正在打水。二人皆衣衫襤褸,卻比別人正常些——所謂正常些,只是瘦得沒那麼厲害。婦人瞧着不足四十;少年身長九尺。不多時,那孩子拎着水桶出來了。只見他約莫十七八歲;這會子雖瘦,因骨架子大,可以看出早年必然是個壯實的孩子。然而只瞧一眼他的臉便能知道,顯見是個傻子。婦人跟前一溜人在排隊,個個提着木桶。少年將手中的木桶交予一位老人,又拿了另一個空桶進去打水。蘇澄驚呼:“難怪沒生瘟疫!水源乾淨。”乃立時望着夥計,“這主意是誰出的?你哄我們來看這水井是不是想舉薦此人給知府大人?”

夥計笑道:“大小姐實在是個妙人。小人倒不是想舉薦他,只是想拐個彎子替他求情罷了。”

蘇澄皺眉:“有話直說不行麼?我若嫌棄這兒髒、味兒難聞不過來呢?”

夥計嘆道:“那便是他命不好了。”

“狗屁命不好……”

蘇澄還沒來得及說完,真明打斷道:“丫頭!女孩子家沒個斯文。”

蘇澄撇嘴,只當沒聽見:“他是因爲什麼緣故關入牢房了?牢房裡頭極容易死人的。萬一遲了點子呢?”

“那倒沒有。”夥計道,“令尊大人判他流放,還沒動身呢。”

蘇澄明白了:“梅家的人?”

夥計點頭:“梅大夫時常來這兒替災民瞧病。若沒有他,舊年必生瘟疫。”

蘇澄立時得了提醒:“哎呀,舊年水災是什麼時候?”

夥計嘆道:“六月。南昌城逢五六月份常澇。”

蘇澄四面張望幾眼。南方春上的天兒最多雨。這菩提角四處坑坑窪窪的污水橫流,腥騷惡臭和腐黴之氣充盈口鼻,縱然不漲水也容易鬧瘟疫。她正望着呢,只見一隻老鼠撒腿跑過,有人喊道:“老鼠——”衆人擁着追打。蘇澄不禁脫口而出:“果然是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夥計悠悠的說:“這一帶快沒有老鼠了,都吃光了。”

蘇澄頓覺方纔好容易忍下的噁心又往外冒,費了半日的精神方壓下去。趕忙挪動眼光往高處看。猛然發覺,遠處幾座破房子屋頂上竟橫着幾根竹篙,竹篙上掛着一串串的肉,像是從前在鄉下瞧見過的曬肉乾。頓覺古怪——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人家買得起肉、還曬乾?夥計也發覺她盯着那些肉乾了,低聲道:“大小姐快看別處,莫看那個。”

“爲何?”

“你委實聰明,多想會子便能猜到緣故了,非吐出來不可。快莫想那個了。小人當真是爲大小姐好。”

“難道你讓我別想我就能忍得住不想……哇——”說話間蘇澄腦中已閃過了一個念頭,再忍不住,立時吐了出來。

真明聽着他二人說話,跟着他們的目光發覺了那些肉乾,也奇道:“縱有屠夫給他們施些肉來,也輪不着曬乾吧。”

蘇澄連吐了四五口方能強打精神喊:“道長別想……哇——哇——”她乾脆跪在地上吐,吐得眼冒金星,彷彿欲把五臟六腑都吐淨了似的。真明皺眉,擡手在她背上按了幾下。過了會子,蘇澄漸漸止了吐,依然頭暈目眩爬不起來。

夥計低眉看着她緩過來一點子,又悠悠的道:“前陣子南郊打仗,楊將軍以火炮炸死了不少土匪……”

他話還沒說完,真明喝到:“別說了。”蘇澄又吐起來。良久,再次止吐,卻蹲着動彈不得。又過了許久,大哭起來。

這會子道士們已經打完了水,推着車子往外運、預備燒碳熬粥了。真明拍了拍蘇澄的背:“起來。搭手做事去。”蘇澄默然站起來,一個踉蹌好懸栽倒,終是穩住了腳跟子。真明皺眉,“下盤這麼虛。明兒起扎馬步。”

蘇澄哽咽着道:“今兒就扎。”

“先幫着燒水。”

蘇澄拿袖子拭了淚,點點頭,緊抿着嘴拿起腳來就走。夥計跟在她與真明身後。走了一陣子,夥計輕聲問真明道:“這大小姐何苦來吃這些苦。”

真明道:“她若不吃這些苦便不能出後院,想出後院就得吃苦。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路是自己選的。”

三人到了外頭,道士們已支好了一溜大鍋燒起水來。蘇澄在旁幫着燒碳。她並不會這個,好在人聰明學得快,立着看別人燒了會子便明白了,自己轉到邊上一個大鍋旁燒起來。真明捻着鬍鬚連連點頭:“這丫頭太聰明瞭。她若關在後院可惜了得。”

夥計嘆道:“只不知蘇大人會不會聽她的。”

真明含笑道:“你放心,那位梅大夫斷乎不會有事的。”

不多時,大鍋下都已燃起旺火,各位燒火道士和蘇澄臉上也灰撲撲的。蘇澄出了一身汗,稍稍舒服了些,乃走到真明與夥計身邊,拿袖子拭了拭額頭上的汗:“眼下最要緊是的把這些人遷移去別處,不然漲水就不好辦了。”頓了頓,苦笑道,“老鼠被吃盡了也不是壞事。鼠疫不容易流傳。”

真明道:“這麼多人,安置去哪兒?”

蘇澄聳肩:“謝鯨留了那麼多產業,如今都充公了,暫且安置他們不是問題。”

夥計拍掌道:“此事我想破了腦袋毫無法子。”

蘇澄隨口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沒權力動謝鯨的產業,故此想不到。”

夥計又說:“漲水之日城中也淹得厲害。”

“但凡城有內澇,只能是城市基礎建設排水能力不足——賈四姑姑說的。”蘇澄回頭望了望圍在四周眼巴巴等着吃粥的災民,“他們當中也不是全無有力氣之人,僱來開挖排水渠。小雀的哥哥那種勞力也僱來。本該炮製地下排水管道的,眼下顯見是來不及了,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夥計道:“牢獄之人也多有勞力。平素富戶時常同獄卒買他們出來幹活。”

蘇澄一拍腦袋:“那裡頭肯定還有許多冤枉的。”

夥計哼道:“許多?”

蘇澄望天:“一樁樁案子都得重審,我的天——我老子不得累死啊……”又嘆道,“所以什麼事都丟給知府老爺根本不對!哪件不要緊?審案也是要緊的,安置災民也是要緊的,開挖排水渠也是要緊的。”

真明道:“不止。前幾日楊千里那老東西特同貧道說,今年怕有大水,比舊年還大些。”

蘇澄愕然。不禁移目張望了幾眼等粥的災民,抱頭“嗷”了一聲:“他怎麼不早說!這都四月了,什麼都來不及!這可如何是好!”頓了頓,忽然“啊啊啊啊——”仰天大喊起來。

真明忽生出幾分憐憫來,勸道:“旱澇之災自古以來就難有法子。現在才四月,早些預備好糧食救災還來得及。”

蘇澄猶如被抽了筋似的,有氣無力道:“那已經是馬後炮了。縱然救下些災民,讓大水淹死的定然更多。人口啊……江西都成這樣了。再讓洪水沖走些人口,真的就不知道哪年能興旺起來。”她雙目忽然跳起神采來,眼珠子轉動、腦中思索、口裡唸叨,“首先得向朝廷求工部治水的能匠。治水許是來不及了,至少他能看出哪裡容易決堤,先轉移走百姓。一面往吳國嶺南等地多多的買糧食備用。還有就是今年這一季立推種西洋馬鈴薯。這個收起來快。種水稻很可能等不及收割就讓水泡了。”

夥計在旁提醒道:“來不及了。春秧早已插完了。”

蘇澄捂臉:“楊二伯早點提醒多好。”

“怨不得他。”真明道,“他也是看過這兩個月的雨勢才猜的。”

“我知道,他又不傻。”蘇澄嘀咕道,“一時想不出法子來,暫且推脫一下責任,橫豎他老人家聽不見。回頭請他吃只燒雞算是補償我拿他嚼舌頭。”真明擡手敲了一下她的後腦勺。

夥計忽然喊了聲“大小姐”,示意她前頭來了人。蘇澄凝神一看,有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瘦得嚇人,眼睛卻大,黑乎乎的小手裡拿着一朵小小的黃色小野花,立在前頭不敢過來。蘇澄忙招了招手。小姑娘幾步跑過來將小野花舉到蘇澄跟前。蘇澄趕忙蹲了下來。小姑娘細細的嗓子小聲說:“這是……那邊……我採的。”

蘇澄柔聲道:“哦,真好看!你很有眼光。”

小姑娘立時笑了,把小手往蘇澄跟前伸近了些:“給你。我瞧你方纔哭了。你莫哭。”

蘇澄眼中翻出一陣淚意,又強忍住了,小心翼翼接過花兒看着她微笑道:“謝謝你。太好看了,我從沒看過這麼好看的花兒。我再不哭了。”小姑娘咯咯笑出聲來,模樣兒極可愛,轉身跑了。蘇澄面上立時滾下兩行淚來。

那頭道士們已開始吆喝:“粥滾了——好生排隊領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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