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東廊下,三間小正房。
由於賈政內書房就在左近,所以王夫人常於此處起坐宿夜。
由於今年外面形勢緊張,各家各府都不過打發些二等婆子上門送禮祝賀。
賈母不樂意接見,王夫人便在此處接待來客。
過了午時,送禮之人盡了,王夫人尚未去賈母院侍奉,薛姨媽就從老太太房裡抹完骨牌回來,笑道今日老太太手氣旺,贏了好些,不過許是高興的有些過了,早早的就疲乏了,也不想吃什麼,撕了個鵪鶉腿子就碧梗粥,吃過就歪着去了。
正好王夫人剛忙完,姊妹倆人讓廚房送來些清淡可口的菜餚,邊吃邊話些家常。
薛姨媽見王夫人穿着一身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襖,髻上簪着一枚銜珠嵌白玉鳳鳥簪,雍容貴氣,笑道:“姐姐看起來倒比我還年輕好幾歲,這身打扮真合身。”
王夫人淡淡一笑,看了薛姨媽一眼,道:“我都奔五十的人了,孫子都讀書了,哪裡還講究這些?妹妹才年輕。”
暖水綠千鳥紋宮紗薄綃襖,頭上簪着一枚白玉嵌珠銀步搖,較素色,她是寡居之婦,不好穿紅着綠。
但氣色看起來,卻是不錯,只是沒王夫人的貴氣。
薛姨媽笑道:“姐姐,前面一直聽宮裡傳出信兒,大姑娘愈發受寵了。你家大喜的日子,怕是不遠了吧?”
王夫人聞言,輕輕一嘆,低着頭夾了片花香藕片,放進口中慢慢咀嚼着,搖搖頭道:“宮裡那種地方,最是信不得的,謠言越緊,常常越是反着來。如今又出了這樣一樁險事,真真聽着就讓人心寒。”
薛姨媽忙笑着寬慰道:“你家不比旁家,斷不會有事。不說你家根基壯,是勳貴裡拔尖兒的,且我聽蟠哥兒說,如今天子正在大用你家的琮哥兒。後宮和前朝素來分割不開,外面旺些,宮裡也能受益。天子勤政,少近女色,兩個貴妃位都未封滿。若是大姑娘能進一步佔着一宮,那你家纔要愈發興旺了!寶玉能有個貴妃親姊,往後再有一個皇子親王外甥,這一輩子可不就是富貴之極?”
王夫人聞言,面上到底忍不住生出笑意來。
薛家還在內務府還掛着皇商的牌頭,所以能知道不少宮裡消息。
況且皇宮那種地方,本就藏不住什麼秘密。
去年至今,天子愈發勤的點了賈元春侍寢,宮外雖未宣諸於口,卻又是人所皆知的秘聞。
以賈家的根基門楣,若是要晉封,的確少不得一個皇妃,甚至一步至貴妃位也說不準。
真到了那一步,王夫人心想也不枉她禮了這麼多年的佛……
不過,她素是不願將心思形於色的性子,聞言雖笑了笑,卻還是道:“這種事,不到落地,誰又能說得準……”不願再多言,因而問道:“蟠兒近來可還好?早先進來給我磕頭,正巧錦鄉侯家派了媳婦來,我也沒顧得上讓他吃茶,說些話。”
薛姨媽笑道:“你還讓他?他整日裡沒安籠頭的野馬似的,還能怎樣?好歹這幾日他姨丈和舅舅都再三教訓他,不許出門半步,就在家裡廝混着。近來倒是和璉兒走的近些,唉,不省心的孽障。”
王夫人呵呵笑了笑,道:“他沒再鬧着回江南?”
薛姨媽抽了抽嘴角,道:“他少做那美夢!寶丫頭說,琮哥兒看在姨丈和姨媽的面上,關照他一些,他就得了意了,在南邊兒稱王稱霸,人家都奉承他,請他東道,他便快活的不得了,不似在京裡有人管束着,自然還想再回去。可琮哥兒到底和我們隔着一層,這光哪裡好沾?不過姐姐,說起來,你家那個琮哥兒真是個厲害的,聽說在南邊殺了那麼些人……”
王夫人微微搖頭,道:“不過仗着天子的威風罷,他小小人兒,又有幾分能爲?況且,造下那麼多殺孽,日後怕是要損福祉。”
薛姨媽忙道:“可不是嘛!我就這樣同蟠兒和寶丫頭說,在京裡有你親姨媽在,咱們能在此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就是福氣了。那邊那種烈火烹油的氣象,看似熱鬧,未必就是福氣。”
王夫人笑道:“那他們姊妹怎麼說?”
薛姨媽嘆息一聲,道:“蟠兒那孽障自然聽不進去,不過倒也不妨事,左右他一人下不得江南。寶丫頭倒是聽進去了,她素來聽話,如今每日和寶玉他們姊妹們頑笑說話,做做女紅,讀書寫字,總算有個省心的。”
王夫人聞言笑了起來,道:“寶丫頭素來都是個懂事聽話的,我極喜歡她的性兒……”
薛姨媽聞言,正想誇幾句寶玉“還禮”,忽見王夫人貼身大丫鬟彩霞從外面挑了門簾進來,面色有些焦急,便先停了下來。
王夫人微微皺眉問道:“出了何事?”
彩霞忙道:“太太,襲人打發了惠香來傳話,說二爺在三姑娘處頑耍時,被平兒姑娘的小丫頭給打了。”
王夫人眉頭皺深了些,道:“這叫什麼話?一個小丫頭怎麼會打寶玉?莫不是在頑笑?”
她知道自己兒子的習性,並不大信。
彩霞猶疑了下,道:“太太,我看惠香說的不像是頑笑。她親眼看到平兒身後那個丫頭,只一下,就將二爺打的連椅子一起摔了出去起不來……”
“什麼?!”
王夫人聞言唬了一跳,面色驟然發白,又聽一旁薛姨媽道:“哎喲,莫不是那叫什麼小五小七的丫頭?我聽寶丫頭說,那是琮哥兒送給她們防身的丫頭,都是出身江湖鏢局的……”
王夫人聞言心裡愈發緊張,忙追問道:“寶玉如何了?可有什麼閃失?”
彩霞道:“惠香不知,她看到後唬了一跳,就跑去告訴了襲人,襲人又趕緊打發了惠香來報信兒,她自己趕去三姑娘院裡去看了。”
王夫人面色焦慮難看,坐不住了,沉聲道:“走,我們去看看……”
正準備動身,又見彩雲進來說話,道:“太太,襲人讓人來傳話,讓太太萬不必着急,說寶二爺沒事,正頑着呢。”
王夫人心裡海松了口氣後,惱道:“還頑?去,讓她們都過來,我倒看看,什麼樣的丫頭這般沒規矩!平兒如今也用上丫頭了?”
薛姨媽在一旁笑道:“琮哥兒對她不同,偏寵些也是有的。當初琮哥兒在東路院受難時,平兒這丫頭心善,設法給他送了些吃食,便讓他記在心裡。他這樣沒娘疼的,本就容易看上年紀大些的。如今雖還沒擡舉她,想來也是早晚的事。看在琮哥兒對姐姐素來恭敬的面上,還需給她留些薄面。”
王夫人聞言雖知有理,可想到一個上不得檯面的丫頭身邊的丫頭,竟敢打她的寶玉,心裡怒火實在難消,到底打發了兩個嬤嬤去叫人……
……
一衆人從探春院兒往榮禧堂去,路上,寶釵小聲對小七道:“一會兒記得給太太磕頭,太太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本本分分的就好。你放心,太太是最心懷慈悲的,不會責怪你的。”
一旁寶玉見小七嚇的面色發白,忙笑道:“你別怕,一會兒我就同太太說,是和你鬧着頑,自己沒坐穩當,摔了過去,不礙事的。”
另一邊平兒則在同襲人道惱,襲人會做人,哪裡肯受,小聲同平兒笑道:“姑娘又拿我取笑,到底是我們二爺自己不尊重,且他又沒什麼事,不妨事的。不過姑娘還是要教教那個丫頭規矩纔好,今兒得虧寶姑娘喊住了,若果真出了什麼差池,二爺有個好歹,連姑娘都脫不去罪名呢。”
平兒輕輕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一衆人說着話,到了榮禧堂東側三間小正房,早有丫頭進去通秉,出來叫衆人進去。
小五和小七哪裡見過這等富貴做派,唬的小臉發白……
……
等一衆人入內後,就見王夫人沉着臉坐在炕邊,先拿眼睛將笑嘻嘻的寶玉上下打量了五六遍,見他果真沒事後,才放下心來。
便不再理他,與衆請安的女孩子點點頭後,目光在兩個不認識的小丫頭身上頓了頓後,看着跪在地上的平兒,眼睛眯了眯,道:“你這丫頭,又跪着做什麼,還不快起來?”
平兒忙道:“都是我沒教好小七規矩,讓她衝撞了二爺,我這些年掙下的一點臉也全沒了。特來向太太請罪……”
說着,回頭看向小七。
小七繃着小臉,跟着跪了下去。
王夫人又看了小七、小五二人一眼,見她二人身量嬌小,並不似想象中的魁梧壯實,奇道:“這樣一個小丫頭子,怎把寶玉推倒的?”
寶玉忙賠笑道:“太太不知,實是我自己沒坐穩當,頑笑間不小心,這才摔倒在地上的,也不知怎麼就驚擾了太太。”
王夫人聞言,雖還將信將疑,但見平兒如此恭謹,寶玉也無事人一樣,心頭震怒總算消散了大半,對平兒道:“起來罷,原先你跟着鳳丫頭時,素來嚴謹,從未出過岔子。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也不好大意了去。既然丫頭領進了門兒,該教的規矩總還是要教的。”
平兒忙道:“太太說的是,我記下了,回頭就教她們規矩。”
王夫人嘆息一聲,道:“那就起來吧,以後多注意些便是。”
平兒又再三感謝後,方領着小七起來。
然而正當氣氛緩和下來時,卻見王熙鳳面色緊張的急急趕來,進門後就問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寶玉有事沒有?怎有人到老太太處告狀,說平兒跟前的一個丫頭把寶玉打狠了,都打倒在地上了?老太太現在震怒,讓叫你們過去呢!”
衆人聞言心裡登時咯噔一聲,若護着寶玉方面,王夫人還講些道理,那賈母就是完全不講道理了。
爲了寶玉連賈赦、賈珍、賈璉都罵,更何況是一個丫頭的丫頭?
平兒面色蒼白,寶釵等人也無不大感棘手,就聽王夫人道:“去吧,老太太喊你們過去,你們照實說便是。”
衆人聞言,只好一起垂頭喪氣的往那邊去了……
等出了遊廊,見一衆人都愁眉不展沒個法子,一直默默跟在後面的賈環卻動起了腦筋。
他可不願看到賈琮的人受到懲罰,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轉,目光忽然落在了寶玉身上,眼睛一亮,然後悄悄的脫離了隊伍,跑開了……
……
夢坡齋內,賈政正在讀覽江南世交故舊們寄來的書信,聽其言語中多有褒讚賈家之言,且誇賈家出了麒麟兒,心中大爲舒悅。
賈政心喜讀書,對於那些世代書香,在士林中極有名望的江南大儒們,心嚮往之。
只是往年裡,江南那些名望巨室們,少有與賈家書信來往者。
如今得到這些書信,賈政心知必是因爲賈琮在那邊揚起了偌大的名聲。
故而才能讓這些士林大儒們,親自書信於他,請教教化家中子弟之法,言辭肯肯。
這讓賈政心中大爲受用……
正這時,賈政卻忽然聽到一陣“蹬蹬蹬”“蹬蹬蹬”的腳步聲,壞人清靜。
他知道,僕婢們再沒膽子這般做,必是自家子弟。
剛纔在信裡被一衆當世大儒請教管教自家子弟的良法,賈政正自矜之時,豈能允許孽畜壞了心境?
起身走出書房,衝着正在庭院內瘋奔的那道身影喝道:“該死的孽障,跑什麼?野馬一般,欠管教麼?”
賈環見賈政出來,登時唬的骨軟筋酥,低着頭小聲:“原沒跑,是……是……”
“是什麼?”
賈政見他形容猥瑣,愈發不喜,怒聲喝道:“說不出個原委來,仔細你的皮!”
賈環眼睛左右瞄了瞄,見無人來往,便乘機道:“老爺,兒子剛纔見着了一樁惡事,然後才跑的……”
賈政見他眉眼不正,厲聲斥道:“混帳話!我家素爲積善之家,焉有惡事?”
賈環忙道:“老爺,兒子剛見寶玉哥哥攔住了平兒姑娘的丫頭小七,動手動腳的想要強女幹,小七不從,推了寶玉哥哥一個跟頭,寶玉哥哥就告到了老太太處,說他被平兒的丫頭打了,要老太太打死小七和平兒呢,如今,平兒和小七都被叫了去,這會兒怕已經打死了……”
賈政本無機變之能,聽聞此言,也顧不得辨別真僞,直氣的面如金紙。
剛剛他才因賈琮得了那麼些當世大儒的稱讚,誇他有育人之能,誰曾想,只一轉眼功夫,他親生兒子就幹下這等喪盡天良的混帳事!
豈不如同在往他臉上扇耳光?
更何況,連他都知道賈琮素來對那個叫平兒的丫頭不同,若是因爲這樣的事,害得平兒無辜被責打出問題,往後他還有何顏面再見賈琮?
且若是此事讓江南之地的大儒們知道了……
他賈存周還有何面目再做人?
念及此,賈政顧不得儀容,大步往賈母院趕去。
見此,賈環吸了吸鼻子,耷拉着眼皮,忽地癟着嘴壞笑了聲,又匆匆趕去看熱鬧……
等賈政氣喘吁吁的扶着腰趕到賈母院時,正看到紫檀大插屏下,四個健婦站在那,兩人舉起板子要往伏在凳子上的人身上打。
見此,賈政目眥欲裂,厲聲喝道:“快快住手!”
榮慶堂裡面聽到賈政的聲音,一羣人紛忙出來。
待賈政看到寶玉面色蒼白的從氈簾中出來後,指着他顫着手指怒聲道:“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傢俬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寶玉聞言,如遭五雷轟頂!
躲在院門後悄悄往裡看的賈環看到寶玉魂飛魄散的表情,差點沒笑出聲來,好懸才掩住了口。不過又有些遺憾,因爲他知道,縱然他老子賈政想要打死寶玉,說的再狠,可這裡是老太太院裡,老太太斷不會讓他動手的。
果不其然,還沒等賈政動手,就聽裡面賈母顫巍巍的聲氣傳來:“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
賈環深感遺憾,還想再看下去,等奇蹟發生,卻見廊下探春正使勁拿眼的瞪他,給他使眼色,讓他快滾!
賈環雖不樂意,可想了想,還是見好就收的好,把臉上的幸災樂禍色斂去,換上半死不活甚至兔死狐悲的悲色,搖頭嘆息一聲,就要轉身離去,結果剛轉過身,就見王夫人正漠然的看着他……
賈環差點沒把腸子給嚇出來,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乾巴巴道:“太……太太,快去裡面看看吧,老爺要打寶玉哥哥……”
王夫人看了看賈環臉上的悲色,心中納悶,以爲他轉了性,便對他點了點頭,道:“你也起來吧,回頭去我那裡領玫瑰滷子,又進了兩瓶……”說罷,進了院子。
她雖然心裡也急,可料想有賈母在,斷不會讓賈政打了去。
等王夫人進去後,賈環海松了口氣,再不敢停留,一溜煙兒的跑沒了影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