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噼噼啪啪地落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木屋子上,清河縣令李鳳翔寢食難安,他不記得多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了。原本縣內居民安分守己,各種賦稅也被他分派得鐵鐵實實,逢到三年大考,再搭上京官的關係,升官發財是大有希望的,可是這次洪水,把他所有的希望都沖走了,李知縣覺得是老天爺在玩他。
李鳳翔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後悔當初的寒窗苦讀與金榜題名,他的七品藍袍因爲剛纔的一次巡視,全被浸溼,他走出屋子,一個班頭給他打着傘,自從清河被淹沒了小半個縣,他當機立斷暫停縣衙事務,皁班、快班、壯班、吏戶禮兵刑工六房並巡檢司都派出了大半,單留下縣丞,他們來此接受河道總督的調遣。
而後淮安知府汪恆也過來了,再之後欽差雍親王也來了,李鳳翔負手望着山下的低窪處,再看着腳下便是那擡高起來的河牀,從新建的閘口中噴薄出來的夾雜着大量泥沙的黃水,洶涌着,咆哮着。真是可恨哪,這泥沙堆得如此之高,沖決之時不知遭殃了多少人,連累得他不僅憂心前程,這樣下去,性命都怕有問題。
李鳳翔從縣誌中看到過,從清河到駱馬湖的這段運河,是康靖二三十年間開鑿成功的,雖然來往便利了,卻也帶來了這種禍患,他像是萬念俱灰一般的自言自語:“本縣負責的花柳土木有問題嗎?第一還是務必伺候好四爺、十三爺,還有那個跟在身邊的俞運判。”
班頭道:“花柳土木都趕製好久了,並無問題,只是接下來怕有更多的事,那位俞運判,連續提出了好幾個策論,欽差都一一採納了,如今風頭可勁得很。”
“唉……”李鳳翔聽了愈發後悔,早知如此,他便應該提前勘察現狀,幾個條陳遞上去,指不定也成四爺的紅人了,他落寞地站在屋外土坡上,傍晚的斜陽一點光線也捨不得照下來,全被烏雲遮擋,那一陣江風襲過來,本就浸溼了的袍服貼在身上更有一種刺心的冷意。
“汪府臺來了!”班頭提醒一聲,李鳳翔登時拍拍手袖,轉身嚴肅地行了禮,卑躬屈膝地立在一側,變了笑臉曲意逢迎着眼前這位年過不惑、下頜留着山羊鬍子、黑黝黝的皮膚油光可鑑的汪知府:“不知府臺大人有何吩咐?可是河工的編制還不夠?四爺取了俞大人的意思,說是要因勢利導、因地制宜,徵徭役的徵徭役,發銀子的發銀子,怎麼個變通法,下官也摸不着頭腦啊!”
汪恆對他媚態的些許厭惡在劍眉皺起之中表現出來,又在放緩之下消逝,汪府臺的袖子早已卷得高高的,相對於李鳳翔的補子因爲溼潤而貼着胸口,他的全身上下,則是很難找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倒也不是汪恆親力親爲,從而沽名釣譽,而是本府的縣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自以爲該全力配合河道衙門,並坐鎮指揮自己的職司之事,他的隨行人員對他頗爲佩服,這點從他們眼中的熱忱便可看出端倪。
“李知縣不懂的該請示上差,不然反而顯得自己無能。本府來找你,倒不爲河工編制的事,而是俞大人與欽差大人商議好了,一是截流分洪,二是束水衝沙,這兩條傳下來很久了,延誤不得。”汪恆壓制了他心中對李鳳翔的不喜,以他的理念看來,李鳳翔應該顧念着生民,而不是一味邀寵保住頭上那頂烏紗帽,但爲了當務之急的公事,汪府臺還是耐心地解說着。
兩人邊走邊談,李鳳翔始終在側,不敢冒然上前一步。此地是清河仲家莊,當日決堤之時,因爲仲家莊地形很好,興許是風水很好,決堤的洪水猛獸沒有途經此地。二人向莊裡最大的那間作爲欽差行轅的院子走去,以洛敏爲首的禁軍放了他們進去,過了天井,進堂屋,便見只有嬴正與河道總督在燈下相談,不時指着地圖,又不時沉默一下。
二人拜過,嬴正殷切地賜座,李鳳翔不敢坐。汪恆挺胸直背,以身染泥土爲由也不坐,他躬身回稟道:“清河縣內,但凡倖存村鎮的里長、甲長、鄉紳、耆老,下官全部招來充任河工領事,花柳、埽等填河之物也備好。在兩位王爺、總督大人、俞運判的齊心協力之下,分洪已完成大半,但河工、防洪的編制之事,河道衙門恐也不能擅自行事,還請王爺以律法爲重。好比鎮江有兵營,但調兵也需要兵部的印信。”
屋內衆人無不呆滯了半晌,嬴正不僅是天潢貴胄的雍親王,而且如今貴爲欽差,代天巡狩,汪恆所言即便有合理之處,但也大膽了些。剛愎自用的嬴正心裡不舒服是真的,但他以忍耐功夫見長,想到汪恆已幾天不得休息,嬴正陰下來的眼神泛出一抹幽光:“此事本王會處理好,汪府臺說得對,治河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有條陳本王都會上達天聽,等聖意裁決了,再行編制。”
“欽差大人英明,下官聽聞俞運判與工部司官日夜兼程,勘測兩岸,正在撰寫《治河八疏》,下官愚昧,也想親睹此書,學些治世方法。”汪恆爲嬴正能採納他的意見而欣慰。
“俞運判還在寫着條陳,此時喜靜不喜鬧,你還是明兒再見他吧。”嬴正想了想,再與三人商討了一些話,就打發他們出去了。
李鳳翔與河道總督不覺什麼,唯獨汪恆稍有失望,自從嬴正嬴詳帶了俞祿來到清河仲家莊,俞運判便親身勘察,博採衆長,沒幾天就獻出計策,從河工編制到治河方法,井井有條,大大降低了此次災難,俞祿的名聲也因此傳遍清河。汪恆慕名已久,可俞祿回來後便深居簡出,自己也有要務在身,無緣一見。
汪恆走出行轅大門,到底忍不住回身望了一眼,大雨繼續嘩啦啦地下着,打在油傘上的急促嗒嗒聲,使得街道的犬吠變得隱隱約約,屋檐下的燈籠在風中搖曳,釘子似的禁軍侍衛依舊巍然不動。他對俞祿最佩服的地方,當數那條束水衝沙的法子,此法經過了力排衆議才得以實行,也從根本上減低了河牀高度,確保以後不會出現這樣大的災難。
被臨時調遣過來的俞祿,此刻正在書房冥思苦想,也許真是時空變了,歷史也變了很多,往年的清河沒有這樣大的災難,今年是最嚴重的,俞祿翻遍治河史書,明朝也無潘季馴這樣的專家,清朝的靳輔當然也不存在。
所以他把這兩位大家的治河方略借用了一部分,還有靳輔幕僚陳潢的法子,再加上前世看過某些策略,大體上寫了八個摺子,至於細節,那更是一個密密麻麻的課題了。
他不求所有方案都得到實施,實施的部分能有成效便心滿意足了,解決泥沙堵塞、修築堤壩是首要的,潘季馴曾經還修過遙堤,但是這遙堤作用並不大,俞祿的條陳把它否決了。至於人員的編制,一樣重要,如果清河早安排應急預案,這時就不會如此嚴重了。
昏黃的燭光微微閃爍着,俞祿放下毛筆併疊好了八個條陳,他爲自己這身份而慶幸,另一個時空的潘季馴、靳輔雖然因爲治河而顯名,下場卻同樣是革職,而他有嬴正主事,並不用擔心這一條。不過另有一事使他有了隱憂,他不知道河道衙門、淮安、清河的官員到底貪墨了多少朝廷下發的賑災銀子,倘使爲此搞得堤壩質量不好,那自己方案再好,也回天乏術。
俞祿做了這麼多,也是爲自己着想的,他也希望着能爬得更高,用權勢保住自己和自己人,如果他不爭權奪勢,就不能得到想要的生活,也無法抱得美人歸。
嬴正頗爲滿意地命人把俞祿的《治河八疏》六百里加急傳送京城,這樣坐鎮中軍督導了幾天,一日帶着俞祿出了仲家莊,巡視河堤。在一個山口的低窪處,河道總督、汪恆、李鳳翔等官員紛紛來跪拜迎接。李知縣又指着新修好的堤壩,當面陳述,說填河修壩的材料,都是用上好的泥土混合樹木、藤子等製成,絕無問題。
侍立在側的俞祿眉頭輕皺起來,他的透視眼雖然可以看穿一切,卻也只是在身邊的一定範圍,況且治河這個資深問題,他也不能說是專家,所以心下有了隱憂。正想着這些,突然李鳳翔神色大變,看着前方的堤壩呆滯地說不出話來,倏地轉身奔跑:“走!快走!”
轟!
但聽一聲巨響,繼而是洶涌澎湃的河水衝了下來,李鳳翔、河道總督等人如喪家之犬,竟然不管不顧欽差大人的死活,第一時間奪了岸邊備好的船隻。汪恆在水中咆哮嘶吼得歇斯底里,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在他心中蔓延,難道是李知縣和河道總督偷工減料了?不過此時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不顧親信的拉扯,仰起頭顱道:“保護欽差大人!保護欽差大人!”
洛敏被衝到了嬴詳一邊,顧不得嬴正,只有俞祿一直拉着他,放眼一望,洪水漫天,嘩啦啦地衝進了仲家莊。嬴正迎來了他有生以來最憤怒的一天,他親眼看到一個個河工、服役的平民被洪水淹沒,一間間屋子被沖垮,而李鳳翔居然第一時間奪路而逃,他吼出最大的嗓門,不顧水入喉中的咳嗽,反而用那種音調壓制暴雨的聲音:“混賬!本王一定要活剮了他!”
“四爺,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微臣水性還行,一切問題等咱們出去了再行解決,四爺先冷靜下來,跟着微臣走。”俞祿扯住他的臂膀堅定而又冷靜地道,他很不幸地預料成功了心中不妙的預感,千算萬算,也有顧不周全的時候。俞祿咬緊牙關,也全然不顧別人,只記得要拖着嬴正走出苦海,也只有嬴正能勝任那個位子,他竭盡全力且慢慢適應了游泳技能果帶來的技巧。
“有人在矇蔽我,你不能居中指揮,堤壩那麼多,我和老十三也照看不過來……可恨哪!可恨這些王八蛋!若不是他們偷工減料,大壩怎麼會一次沖決也承受不起!”嬴正甚至於多疑地想到這些人會不會有對頭派來的人,他是多麼的不願意承認自己疏忽的過錯,嬴正只感受到還有俞祿對他不離不棄,揹着他游到了岸邊,洪水起起伏伏,兩人幾次被沖走,還好俞祿抓死他的臂膀不放。嬴正淚眼模糊地望着那滾滾的波濤:是的,清河的堤壩又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