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碼頭,既是南來北往的關口,也是一座小型城樓,今早沒有了東方的魚肚白,陰沉沉的天預示着將會有一場暴風雨來臨。
孟守備的兵營集中在關帝廟外,此時他已吩咐好了麾下在此裝備器械,正在和易千總坐臥不安的候着,戚衽也進來多時,不過很有眼色的站着。
等了片刻,俞祿穿着一身漿洗得十分乾淨的鷺鷥補服出來,負手慢悠悠的踱步,孟守備與易千總駭然地相視一眼,昨晚俞運判談笑殺人,一手暗器手法鬼神莫測,直接滅了四鳳幫最厲害的青龍堂,餘威猶在,赫赫威名今早便傳遍碼頭,不久揚州城也會得到消息了,而且兩人親眼所見,俞運判的水性,也是一等一的好,關鍵是他的手腕也強,這麼多強項加於一身,實在可怕。
可是如今看他清洗沐浴得頗爲講究的樣子,若非親眼所見,委實難以相信這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鹽運使司三把手,實際上是一個心狠手辣、冷血無情的人。
“俞大人,投名狀我已遞到,還請大人原諒我先前的失禮,官鹽開行在即,我等不宜爲別事耽擱,我已吩咐黃千總負責運往京都的官鹽,湖廣、山東等地則是易千總以及其麾下負責,我還要坐鎮此地,這樣安排……大人有異議麼?”孟義天說話時有着許多小心翼翼,再不敢有半點粗魯,不時打量着他的臉色。
俞祿點點頭坐下來,算是同意了,他慢條斯理地品着茶,擡起眼皮子瞅着戚衽:“何運同那邊來信了麼?林大人有沒有消息?”
“何大人沒信,林大人也沒信,不過小的打聽到,四爺還在安慶,一時半會恐怕來不了。”戚衽開口便諱莫如深的,倒是讓俞祿盯了他好半晌,孟守備兩人知道他們有機密,正要離開,俞祿又擺手不用,兩人才歸坐。
“何大人還是有能力的,只要找準了繩結……”俞祿的聲音響徹廟中大殿:“林大人沒消息,那就讓他有消息!四爺不來,那就讓他來!”
三人面面相覷,對於這位主事者似是而非的話聽得不是很懂,不免暗中慚愧,他們還有待提高啊,連領導的話都聽不懂。
“好了,我要是完全指望你們,早就喝西北風去了。”俞祿沉靜地放下茶杯,又換了和藹可親的態度對戚衽道:“我這裡有三把鑰匙,你回到我公館,牀下有一個鐵匣子,打開來,送到林府,林大人自然知道怎麼做。再催促何大人一聲:麻煩大人快一點,這天又要下雨了。再傳信給戚大人:這邊運河有幾處遙堤決了,揚州府是怎麼個章程?你伶俐些,一點不誤的做完這些,不出一個月,就會有結果,明白?”
“明白!小的明白!”戚衽接了鑰匙,眉開眼笑地告退了,其實他和孟守備、易千總一樣,只聽得懂後兩條,再揣摩着第一條,還是聽不懂。
“孟守備,易千總,你們昨晚都有大功勞,我會向戚大人如實回稟的。”俞祿道。
“豈敢,豈敢,末將只求無過。”孟義天站起來道。
“甘美鳳如果過來,你款待一下,四鳳幫是咱們的客人嘛!”俞祿笑得異常親切:“好了,我已看過邸報,山東那邊的河道似乎有點淤積,不放心易千總帶兵去,運往京師的你細心留意,我和易千總走一趟山東。孟守備是老資歷了,這點不用我這個後生小子教吧?”
“是!是!”孟守備擠出笑容,恭送俞祿出去,心下不由得凜然,這位運判大人,比運同大人不知精明瞭幾倍,人傢什麼事都看到了,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這人明明年紀輕輕,怎麼這麼妖孽?孟義天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他是再也不敢得罪此人了。
戚衽遵從俞祿的吩咐,手腳麻利地從公館取了文件,拿公文回了戚建輝,府衙、漕運那邊正在催促,連說不日就會解決,戚衽心說這就懸了,嗨,當官的就這樣,一有好處忙得什麼似的。吃力不討好的,個個敬而遠之,互相推諉,這責任橫豎有河道衙門擔着,他們不急,因爲有人更急。
再一個是何運同悄悄拿給戚衽的一箱子文書,戚衽隱約猜測到是運同大人完成了任務,他不知道何懋卿如何完成,但是,何懋卿看着那摞子文書,表情很不對勁……像是受委屈的小媳婦,戚衽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問,秘密妥當地把兩箱子文書送到了林府。
管家接了,送予林如海,林如海特地賞賜了銀兩,戚衽如泥鰍一樣滑溜,進門便覺得氣氛不對,問了下人才知賈夫人已經仙逝,戚衽琢磨一會兒,自作主張,一臉悲慼地回答:“賈夫人仙逝,我家大人早上聞之,恨不得自個兒過來慰問,訃告小的回來時便在途中收到了,因此我家大人是知道的。我家大人命小的不可疏忽了禮節,一應香燭、紙錢概不會少,一會子就送過來,小的這裡也有一筆心意,只盼賈夫人喪禮上風光體面些。逝者已矣,我家大人還說了,林大人要以國事爲重,不能忘了私底下的商議,林姑娘和林大人都要保重金體,不然我家大人也要傷心,運河途中難免悲切。”
“你家大人果然妥當,你告訴他,儘管放心。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還不至於如此糊塗。”林如海稍稍開懷了一點,他對俞祿觀感不錯,黛玉也說過俞祿的搭救之事,此番戚衽的回答,讓他對俞祿印象更嘉,命管家收了禮,戚衽告辭。
其實戚衽完全是鬼話連篇,他辦事機靈了很多,自己揣摩出了俞祿和林如海的關係非同尋常,才這麼幹的。俞祿平時也給了他一筆錢,不過幾百兩的事兒,他自己也有積蓄,這種討好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
林如海拖着病軀,專心致志地對比完了鹽運使司批驗的賬目、鹽場批給鹽幫的賬目,僕人在書房給他磨墨,他坐在幽窗之下,窗外已陰雨連綿,但那翠竹並未被擊打得垂下。林如海竭力控制着他內心的不平靜,顫顫巍巍地差點摔倒在地:“鹽運使司明修棧道的賬目,竟然與鹽場的賬目差距如此之大,戚建輝,你這條老狗,你……”
失控之下,林如海老狗都罵了出來,僕人忙着給他捶背,林如海打點起精神,模糊的視線只能藉着燭火,鋪開紙張,眼睛通紅地開始秉筆直書,他捫心自問,雖然自己也收受賄賂,但是這原本無可奈何,他一個七品御史能有多少俸祿,而戚建輝動輒有百萬之巨,連任兩屆,六年下來不知何幾,此舉觸犯了他的底線,也與他原本想的要拿鹽運使司的家底充爲朝廷指標的目的不謀而合。
本是一甲第三名探花出身的林如海,奏摺寫得引經據典、文采斐然,寫完後沉重託付親信僕人:“快馬加鞭,趕到虹橋驛站,我已蓋了六百里加急的印章,不得有誤。”
“小的知道,不過這些信證,老爺不呈上去麼?”僕人道。
“不用了。”林如海揮手叫他去了,再叫人妥善保管好兩個箱子,筆下不由自主地在宣紙上寫着“俞祿”二字,自言自語道:“俞老弟真乃信人,不負我所望。”
下一刻,關於黛玉的安排,又讓林如海思慮起來,夫人是賈母的親女兒,賈家豪門大院,而自己時日無多,頂多撐個兩三年,究竟要不要把女兒送進賈府?
他抄起邸報一看,有起復舊員的信息,那麼賈雨村也有希望了,林如海拈鬚一嘆,與俞祿協理鹽務纔是重中之重,便覺得等俞祿回來,到時欽差一到,此事有了結果,再安排黛玉纔不失輕重。
明朝時期,呈給宮裡的文書是分類的,一種是題本,主要由各司衙門寫工作彙報,這種題本,基本不會出大波折。一種是奏本,主要是官員互相攻擊,這種奏本往往會引發轟動的大事。前者由通政司呈上,六科給事中有權抄發,後者則是直接送到宮裡。
康靖朝因爲君主專治加強,摺子堆滿御案,全憑皇帝做出決策,所以廢除了題本奏本的條例,一例當做奏摺處理。
林如海的摺子到京時已是數十日之後,通政司見蓋了六百里加急,不敢耽擱,急呈大學士、上書房大臣張遠道。
張遠道住在皇城的澄懷園,人稱翰林別墅,澄懷園在暢春園之南,康靖帝晚年常在暢春園休養生息、處理國事,此地有着最嚴肅、最忠誠、最厲害的禁軍把守。
康靖帝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江河日下,時間所剩無幾,但配殿之中的他,還是裝作神采奕奕的,戴上眼鏡,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實際上老眼昏花了,特此下令道:“張遠道,這份奏摺,你來念給朕聽。”
“……兩淮鹽運使司批驗之賬目,與鹽場鹽幫之賬目,差距之大,微臣聞之不禁睚眥欲裂,五內俱焚。臣下瞞天過海之矇蔽,微臣實有失察之責……”
“……康靖四十一年,鹽運使司四季共批鹽引二千五百引,而鹽場實際批三千四百引……四十二年,鹽運使司批二千九百引,而鹽場批四千五百引……四十三年……四十五年……”
“觀六年之數,臣下貪墨之巨,有數年國庫之多,而聖上偶有邊疆戰事,卻需百般騰挪……”
“……微臣愚鈍,幸有運判俞祿協理,伏請聖上明查……”
“……”張遠道一字不漏地念完,自己也驚得冷汗層層,林如海的奏摺還提及河道荒疏,這不是越俎代庖,因爲河道堵塞,鹽運就通不了,這位大學士沉穩恭敬,與太監戴權對視一眼,相繼沉默不語。
在老皇帝四十多年的執政生涯中,這份奏摺只算他處理過的數不清的奏摺之中較爲突出的一份,康靖帝啜着御膳房送來的牛奶:“這個俞祿還行,朕沒有看錯,林御史素來直言不諱,朕才欽點他做巡鹽御史,斷無欺君的道理……”
張遠道琢磨着他的意思,字正腔圓地道:“聖上慧眼識珠。”
“你來替朕擬旨,令雍親王從安慶返回揚州,全權署理揚州鹽運使司、賑災救民、疏浚河道等事。”康靖帝看着遵旨寫字的大學士:“兩淮鹽運使戚建輝,當初是誰推薦的?”
“啓稟聖上,戚建輝是八爺推薦的。”張遠道趕緊站起來道。
康靖帝的臉倏地拉得很長,他伸出保養得很好的手指敲了敲紙張:“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