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花園被打理出來,很久處於荒草萋萋的秦府煥然一新。
一對中年夫婦從月洞門聯袂走出來,女的婀娜妖嬈,風情萬種,男的步履穩重,氣度不凡,他們默默地走到大坪上的一排排紅豆杉中間,紅豆杉的針葉生機勃發,翠綠欲滴,便是在秋天也頑強地堅挺着,維持着一抹綠色不變,春華秋實,那紅色的果實也顆顆鑲嵌在中間。
“纔剛我還納悶,王爺爲何唯獨只帶妾身一人回來。”秦可卿笑道:“刻下我明白了,王爺……噢不,夫君是在履行十年花約的諾言。那時斷沒想到,十年何其遙遠,原來不過眨眼一瞬,昨日種種,恍若夢中,我身世不明,養在官家,嫁入公府,偌大豪門大族,雖有錦衣玉食,卻各有各的苦楚,公公覬覦,有口難言,丈夫無才,逃不出禮法二字,我雖有興家之心、之才,卻猶如虎落平陽,而更爲難的還是夫君你,處境卑賤,便是後來你我結合,想必也少不了流言蜚語……”
“流言止於智者,行於人前,衆必議之,有我在,就不會讓它們傷到你。可兒,你是最初走進我夢幻的一個人,哪怕你已是人婦之身,那個時候我想過,我這樣的奴才身份,若能俘獲你的身心,該是何等暢快,後來,作爲和你同在一府的人,親眼目睹你的善良柔和,以及種種困境,到後來的幾次相會,我就想保護你,讓你一輩子都不受欺負……”俞祿用手採擷紅豆,放進攢心盒子,到了這個年紀,這個階段,所有的話,說出來都是平淡無奇,娓娓道來,就像日常生活的同牀同席,舉案齊眉,描眉梳鬢,夜間的幾聲調笑。
秦可卿靜靜聽着,柔和的嘴角慢慢露出微笑,當初的處境艱難也有,但公婆的寵愛甚至溺愛也是有的,從這方面來說,她天生不僅僅是不幸,還有許多幸運,丈夫對她也沒有不好,大抵相敬如賓,只是公公的超越倫理,也無論願意不願意,皆是把她往火坑裡推,或許她本身的作風也有放蕩之處,從賈薔、賈寶玉便知,這些都是她致命的因子,也是大大的缺陷,至於善良與行事柔和,就是大大的光輝,二者結合,變成她這麼個矛盾體,擅風情,秉月貌。
但,那一切已成爲過去,成爲人生遊戲裡的一個存檔,她想了很多,有時候爲此也有歉疚和負罪感,好在這第二個男人滿足了她太多東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也不可能了,秦可卿沉思道:“採半升相思紅豆,願一世琴瑟和鳴,妾身能遇夫君,實是三生有幸。”
“這話我也還給你。”俞祿淡淡一笑,也不算太虧,至少,他還有很多回憶,和很多即將變成回憶的歷程。
二人採擷完,心底默默祝福一陣,互相執手,扣緊十指,移步到水邊涼亭的琴室,秦可卿焚上檀香,俞祿淨手,十指輕撥琴上七絃,彈出了一首曾經在此彈過的旋律:
舊夢依稀往事迷離春花秋月裡
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飄來又浮去
君來有聲君去無語翻雲覆雨裡
雖兩情相惜兩心相儀得來複失去
有詩待和有歌待應有心待相系
望長相思望長相守卻空留琴與笛
以情相悅以心相許以身相偎依
願勿相忘願勿相負又奈何恨與欺
得非所願願非所得
看命運嘲弄造化遊戲
真情諾諾終於隨亂紅飛花去
期盼明月期盼朝陽期盼春風浴
可逆風不解挾雨伴雪催梅折枝去
鳳凰于飛翽翽其羽遠去無痕跡
聽梧桐細雨瑟瑟其葉隨風搖記憶
梧桐細雨瑟瑟其葉隨風搖記憶
……
曲終收撥當心畫,悠悠琴聲戛然而止,地方,還是這個地方,人,也是當初的人,聲音,也是當初的聲音,但是人之心境、所思所想,已經截然不同了。
“夫君,謝謝你。”秦可卿依偎在他懷裡,感動的不是什麼,而是在她看來,記得諾言,就是記得她,實現諾言,就是在乎她,或許女人比較感性吧,她想想,和他在一起,從沒厭倦過。
“都老夫老妻了……”俞祿拍拍她的香肩,輕吻着柔脣,在懷中的,還是熟悉的溫香軟玉。
這番輕吻之後,秦可卿拿手帕堵住了他的嘴,笑道:“別這樣,都老夫老妻了……”
園中遠遠地傳來一陣輕笑聲。
……
皇帝龍體欠安,臨行前,俞祿進宮探望,遞了牌子,一路暢通無阻,在大明宮暖閣,君臣敘了話,出來時,當初的簡妃,也就是今日的皇后,珠翠光華,鳳冠霞帔,叫住了他:“俞大人,皇上宵衣旰食,夜以繼日地批奏摺,近日性情不大好,唯獨大人的勸諫,中用一些,本宮希望,大人此去江南,在奏疏上多多勸諫,則是廷臣之福,我大乾之福。”
“皇后娘娘言重了,勸諫君上,乃臣下本分,微臣義不容辭。”俞祿躬身答道,不知道爲什麼,這位皇后娘娘,已經完全從庶女、王妃,一步步變成母儀天下的樣子,即便俞祿經歷過大風大浪,皇后和他相見時,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俞祿,也不免有心驚肉跳的感覺。
“好,平西王的一片公忠體國之心,皇上與本宮都看得清楚,只是以王爺之才,不宜困於兩江,更不宜爲家中妻兒老小消磨雄心。目今天下大勢,皆靠皇上和王爺君臣一心,外定叛賊,內定吏治,方纔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故此,本宮望王爺進京之時,還能調教太子一番。”皇后音容威儀,但仔細察覺,有那麼一點懇切。
按時下節奏,嬴正身體極爲不適,似乎距離駕崩不遠,而且他倍受奪嫡之苦,當朝唯有一子,太子嬴歷已是板上釘釘的皇帝了,皇后到時也是太后了,爲自身中晚年計,爲子孫後代計,俞祿都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於是在宮殿大門下的臺階躬身點頭:“娘娘教誨,微臣不敢不從。”
皇后滿意地露出了笑容,揮手令他離去,只是還有什麼話不便說出一般。
右手腕的系統印記不時會亮一下,俞祿起轎回府,在轎中不禁暗暗心驚,傳聞明朝張居正與李太后有種種秘聞,頗得李太后垂青,而這時簡皇后早已干政,太子也很聽她的話,難道自己要步張居正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