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寧朗之與宣寧帝坐在燈下對弈。外邊朔風又起,屋子裡卻是暖意融融。
寧朗之素來喜歡淺淡的顏色,這會兒便只穿了一件兒月白色的中衣,肩上披着上好的雲綢裡子棉襖。他素白的手指挾着一枚棋子,隨意落下。
宣寧帝探身替他掩了掩襟口,囑咐道:“屋子裡雖是暖和,到底寒氣還是有的。我聽你這兩日咳嗽越發重了些,倒是要多當心纔是。”
“哪裡就嬌氣到這個地步?”寧朗之已經沐浴過了,頭髮尚未全乾,髮梢處還有些溼意,冰冰涼涼的。從一旁的小炕几上取過白玉雕蓮花紋的酒杯,裡邊是溫溫的果酒——林燁知道他善飲,只是畢竟酒大傷身。這果子酒口感綿軟,回味悠長,卻並不上頭。最難得是,並不如別的酒那般傷身子。因此,林燁孝敬了寧朗之不少。爲此讓愛子心切的大長公主歡喜到了十分,人前人後地只誇林燁細緻。
遞給宣寧帝一盞梨花白,寧朗之笑問:“看你這樣子,一個晚上都心不在焉的。敢是有了什麼爲難事?”
想了一想,又道:“如今甄士卿已經認罪,光是他說的那些,便是拿到舅舅跟前去,舅舅也難迴護甄家。只是甄家身上牽涉過多,你便又有些猶豫了?”
宣寧帝索性將棋桌推到了一旁,與寧朗之並排坐着。喝下半盞熱酒,才搖頭道:“你知道,甄家是遲早要動的。不爲別的,單爲他們那點子不安份,便留他們不得。我這只是沒能想到林燁倒是有些個歪才。你聽聽他今兒說的,從古至今,這審案子裡頭連關帶嚇再矇騙的,也沒一個。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兒!”
“壞水兒?”寧朗之不愛聽了。林燁是他義子,他看着可是好着呢。“這怎麼是壞水呢?叫我說,這叫大智慧。你可這天底下去找,不動大刑能夠叫這甄士卿招供的,可還能找出來一個不能?”
一邊說着,一邊掙脫了宣寧帝的手,自己連聲冷哼,坐到了一旁。
宣寧帝好笑,嘆道:“我自然知道他有些能爲,難得是年紀還小,好生打磨,往後必能成爲一個能臣。”
寧朗之嘴角上揚,“那你發什麼呆呢?”
“哪裡是發呆?”宣寧帝叫屈,“我是想着,這林燁鬼心眼子太多,日後老四怕是降服不住他呢。”
“這又不是要去打仗,哪裡來的誰降服不降服誰?”寧朗之不滿,“你不過是看不得兩個孩子好罷了。”
宣寧帝從小跟寧朗之一塊兒長大,熟知他的性子,當下也不爭論,只道:“是是,我是眼紅了。看着老四對林家小子那樣兒,倒是讓我想起了咱們年輕的時候。唉,這一晃這麼多年都過去了,老四長大了,你我也都要老了……”
寧朗之怔怔地看着宣寧帝眼角處隱約可見的細紋,下意識地也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忽而覺得一陣心酸。忍了又忍,半晌才低聲開口:“咱們一路走到現下,也算是難得了。”幼時的相伴,少年時的心意相通,青年時候爲了大業不得不眼看着他娶妻生子的無奈,一一閃過眼前。
“看你,我不過這麼一說,倒是讓你傷心了。咱們倆這輩子,也不會總是這般……”宣寧帝順手掏出帕子來遞給寧朗之,“擦擦吧,恁大人了,竟然還會要掉豆子。”
又拉過寧朗之的手,低低許諾:“我瞅着老四日後比我要強些。等他能獨當一面了,我就把這一攤子都交給他。到時候,你我二人或是往江南去看小橋流水,或是往塞外去放馬牧羊,你倒是可好?”
寧朗之心下感動,臉上卻是不露出分毫,只是腕子一翻,反握住宣寧帝的手,笑道:“你先別慮這個,先想想怎麼過舅舅那一關吧。”
太上皇與甄家的淵源不淺。甄士卿後來能夠如此肆意妄爲,大概也與此分不開。他的母親乃是太上皇乳母,受封慈恩夫人。她在太上皇跟前,是極有體面的。這次甄士卿被押解進京,這位老太太便和甄家一干人一同,被軟禁在金陵甄家老宅之中。太上皇不是個糊塗的君王,但是自從禪位以後,越發比從前念舊心軟。甄士卿犯下如此重罪,家人必是保不住的,定會押解進京一同受審定罪。若是被甄家老太太見了太上皇,哭訴一番,再有忠敬王從中煽風點火,這事兒怕是就麻煩了。
宣寧帝一想起這個來,額角就覺得突突地疼。
寧朗之看他臉色不好,忙岔開話題:“好了,你好不容易來一回,難道就是爲了跟我這裡發呆?還不快把棋桌子挪過來,上一局還沒分出勝負呢!”
卻說林燁這裡大功告成,算是坐穩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便是之前還有些質疑他升遷太快年紀太輕難以服衆的,如今不管是出於本意還是別的,總之是都閉上了嘴。同僚間見了,也都能看似真誠地拱手稱一聲“小林大人”了。
林燁自己也很有幾分得瑟,雖然在外人面前始終是一副文質彬彬少年老成的樣子,回了自己的府裡卻是原形畢露,某個晚上洗漱後甚至趁着沒人的時候站在牀上跳了一回舞,險些將爬牆進來找他的徒四嚇個好歹。
拋開林燁這裡春風得意不說,榮國府裡如今是幾人歡喜幾人愁。
甄家與賈家乃是世交,到了這一輩兒上尤其是好。甄家老太太與賈母算是手帕之交,年輕時候便都熟識,幾十年的老交情的了。昔日元春在宮裡還是個小女官的時候,榮國府在宮裡沒有自己的人脈,就是託了甄家的關係,幫着照拂些罷了。便是如今元春十分依仗的夏守忠夏太監,也還是甄家暗地裡幫忙牽線的。
甄家去歲進京,甄夫人帶着小女兒親自來榮國府拜望賈母。那時候,賈母還曾動過兩家聯姻的念頭。若不是甄夫人沒看上寶玉,說不定這事兒就成了。
如今這甄家惹上了官司,賈母覺得,不管怎麼說,也不能夠袖手旁觀。
找了賈珍賈赦賈政賈璉等人來說了半日,滿屋子人都是束手無策。
賈珍扎着兩隻手,無奈道:“老太太,這事情不是咱們不想伸手幫扶,實在是有心無力。”
他說的倒是實話。如今賈家榮寧兩府,從老到少裡邊,官職最高的,是賈璉和賈蓉,一個同知,一個龍禁尉,都是正五品。只可惜,兩個人都是花錢捐來的,空有個名頭,連去點卯的資格都沒有。至於賈赦賈珍,是空有爵位,更無實權。除了國慶國喪大事外,根本不必出現在皇帝和大臣跟前。外人看着四大家族中的頭一個,其實賈家這會子,在京中的貴族圈子裡,真真正正也就是個三等的人家。
甄士卿那是正一品的封疆大吏,猶被人擼了官職去了頂戴押解進京受審了,難不成自家還能比甄家更強些?這不是玩笑嘛?
賈政性子迂腐,唸書不知變通,爲人處事更是少了根兒弦,聽賈珍如此說,不由得怒道:“既是世交,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賈珍張了張嘴,看看一旁使眼色的賈璉,又閉上了。
倒是賈赦,捋着鬍子搖頭晃腦道:“不是我說你,老二,你這話說固然有道理,卻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甄家的案子,是皇上親自過問,着令榮王帶人審理的。這不管是審人的還是被審的,隨便抽出一個來,就比咱們官大銜兒高。你說說,要理會,從何去理會?不怕你笑話,我是沒這個能爲的。”
被賈赦的話一堵,又是當着這幾個晚輩,賈政臉色漲紅,聲音也不由得高了起來:“以大哥說來,咱們莫不是就要看着甄家落難?”
“那你說怎麼着?”賈赦陰陽怪氣道,“皇上叫人審案,甄士卿要是清白無罪,自然會立即放了,官復原職也不是難事。若是他真有罪,那被罰了判了,還不是罪有應得?難道你竟要置律法不顧,也要去給他討情?祖上的臉面不是這麼丟的!”
賈母將手裡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咣噹一聲響,衆人都閉了嘴。
“罷了罷了,我也是閒着操心。”靜下心來想一想,賈赦的話雖然粗糙,但是理兒在那裡擺着。眼下,確實也不是爲甄家出頭兒的時候。“都散了罷,甄家那裡固然幫不上忙,略儘儘心意還是可以的。璉兒,你叫鳳丫頭打點些吃用之物,託人給甄家大老爺送過去。我跟他母親好了一場,別的不能,只這還是可以做到的。”
賈璉心裡幾下躊躇,只得應下了。
哪知道後半晌回來直接就去找了賈母,回稟道:“老太太,甄家大人那裡,根本不許探視。”
賈母大驚,竟是到了這個份兒上?低頭想了一想,招手叫賈璉上前來,叮囑道:“聽說你林家表弟也是跟着榮王爺審案子,你傍黑兒的時候往林家走一趟,問問你表弟,到底是個什麼罪名。”
賈璉猶豫了半晌,看看屋子裡的丫頭婆子。賈母會意,將人都遣了出去。賈璉這才低聲與賈母說了林燁過來拜年時候說過的話。末了道:“老太太,依我看,這回怕是顧不得什麼世交不世交的了,只離着甄家遠些,纔是道理。”
“……”賈母狠狠閉了閉眼,甄家這些年得勢,遠在榮府之上。這說敗便要敗了不成?
良久,她睜開眼,“你說的是。甄家這回的事兒怕是不小。璉兒,回去叫鳳丫頭過來,我有話囑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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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熬不住了,先這麼着吧,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