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歡聲笑語, 很快便來到了湖邊。黛玉打眼一瞧,頓覺視野開闊,心境空遠, 不由感嘆道:“果然好大一片湖, 竟是一眼望不到邊呢!”又轉頭對紫鵑笑道, “咱們還真是來對了, 若是不想方設法的出來, 哪裡還能見識到這般美景呢!”
紫鵑笑道:“正是呢,每日看見的不過是園子裡那片小湖,湖上雖也有荷, 但遠不及這裡的蓬勃,如今看着這裡, 方知十里荷塘是怎樣的盛況了, 人也跟着清爽了許多呢!”
兩人邊說邊在秋葦的指引下沿着湖邊搭起的木橋往湖心亭而去。木橋和亭子應是建了有些年頭了, 木頭上的漆面都斑駁了許多,好在還算結實, 人踩在上面也不晃。而亭子則建的比較規矩,尤其四周還拉了擋蚊的簾子,夏日在裡邊消暑,也不用擔心被蚊蟲咬了。
黛玉一邊走一邊點頭,及來到裡邊又轉了一圈, 方感嘆道:“等改日天氣涼爽了, 咱們弄個魚竿來釣魚, 肯定有趣!”
秋葦走過來笑道:“姑娘要想釣魚, 我來提供魚竿魚簍, 姑娘釣着了魚,可要賞我們吃哦!”
黛玉笑道:“那是自然, 都賞你們也無妨。”
兩人正說笑着,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婦人走過來,遠遠地就給黛玉行了禮。黛玉料到這便是秋葦的娘了,又來至亭中發現石桌石凳擦抹得一塵不染,桌上的酒菜早已準備停當,雖不是什麼珍奇菜餚,倒也菜色豐盛,想必也是費了一番心思,心中滿是歡喜,遂讓紫鵑又重賞了銀子給她,這才讓她退下。
秋葦含笑道:“只是些鄉野小菜,姑娘別嫌棄!”
黛玉率先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涼拌蓮藕來吃,入口竟是無比脆甜,不覺得讚道:“好新鮮的蓮藕,脆生生的,爽口的很!”
此時,莊子裡的下人們除值夜的都回了家,這湖邊更是除她們主僕之外,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黛玉便招呼衆人都坐了,笑道:“今晚咱們不論主僕只論姐妹,只管坐下吃好喝好,大家高興一場。不然,等兩個月後,咱們想如此痛快地玩一回,怕是不能夠了!”
春纖聽了忙問:“婚期定了嗎?”
黛玉幽幽嘆口氣,沒有說話。紫鵑只得接口道:“今兒是納徵的日子,婚期定了,就在八月初六。”
“八月初六?”春纖皺眉,“如今都六月上旬了,算下來,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了。”
“是,所以,咱們也該緊張起來了,雖說大多數東西不用咱們自己籌備,可姑娘的貼身之物還是多預備一些爲好,也不知道到了王府是個怎樣的景況,咱們得做個萬全的打算啊。”說完,也是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黛玉聽了,心底惆悵,不覺拎起酒壺滿斟了一杯,仰頭笑道:“今兒高興,都不許說喪氣話,來,都滿上,咱們也來個不醉不歸!”說罷,率先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
酒香雖濃,酒勁卻也大,不過一小口入胃,傾刻便覺得胃裡火辣辣的。底下雪雁等衆人畢竟都是些年輕孩子,正是貪玩的年紀,見黛玉這個主子已然放開,也就歡呼一聲,爭先恐後地執了酒壺,拿起筷子,一時喝酒吃菜,倒也熱鬧的很。
上個月的這個時候,差不多是寶玉娶親的時候,不覺一恍間竟是月餘過去了。黛玉小酌了幾杯,越發覺得渾身燥熱,頭也暈暈乎乎,心底卻是難得的敞亮起來。
她拿起空空的酒杯,對西天一輪新月癡癡笑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紫鵑,唱首曲子來聽!”
紫鵑到底是個穩重性子,即使別人都飲了酒,她也沒敢飲一滴,只陪坐着吃口菜,順便四處留意着有沒有異常動靜。此時聽了黛玉的吩咐,不覺笑道:“姑娘可真是擡舉我,我哪裡會唱小曲兒呢!不如春纖唱一曲吧,前些日子我還聽她唱過呢!”
春纖不顧不管地早滿飲了幾杯,一張小臉越發紅撲撲,聽到這話,也不推辭,果真起身走腔跑調地唱了一首不知名小曲,臨了還嘻嘻地笑問:“姑娘,我唱得可好?我兒時最喜歡唱小曲兒,我娘時常誇我聰明伶俐呢……”說到這裡,春纖忽然說不下去,雙手捂起臉背過了身子。
春纖八歲便被家人賣到京城爲奴,到如今都五六年的光景了,如今猛地提起親人,自是不能自已。餘下紫鵑和雪雁俱是差不多的命運,不覺都沉默下來,就連黛玉,都不由地想起早逝的雙親,又想到近日的連番遭遇,不覺心有慼慼然,眼圈早就紅了。
衆人正自傷感時,忽聽得湖上遠遠地響起一聲洞簫音,只那麼短促的一聲,接着便消散了茫茫湖中,尋不到蹤跡了。黛玉等人冷不丁聽到,頓覺精神一振,忙起身朝方纔簫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卻只見接天蓮葉影影綽綽,哪裡有半個人影?
“秋葦,這湖都屬於望梅山莊嗎?”黛玉忍不住問。
秋葦想了想道:“應該只有一半歸望梅山莊,另一半歸對岸的清荷山莊。”
“哦?那就不應該!”黛玉搖搖頭吩咐道,“你明兒讓里長去打聽一下,清荷山莊如今的主人是誰,有沒有意向出賣,若是有,就開個價兒,咱們無論貴賤買過來,好讓這個湖也有個完整的着落。”秋葦忙答應一聲,說明兒一早就去辦。
交待完正事兒,黛玉剛拿起筷子,忽聞遠處又是一聲簫聲,沒等衆人反映過來,一曲《平湖秋月》,緩緩流瀉出來,令亭中幾人皆停了杯筷,凝神細聽,生怕漏掉一個音節。
夜空寧靜,荷香滿湖。洞簫特有的嗚咽聲,加之水波淼淼的助音效果,聽起來格外的悠揚動聽,令人神往。黛玉幾人皆沉浸在洞簫聲中,許久都不曾動一下,如同時光定格一般靜謐美好。
很快,一曲吹罷,湖面歸於寂靜,只有遠處荷叢裡偶爾響起一兩聲野鴨叫蛙鳴響,打破寂靜,但也不過轉瞬間,便又歸於寂靜。
良久,黛玉方舒展一下身子,輕聲笑道:“這曲子來得可真是及時呢,只可惜太短了!也不知是何人在吹簫,竟令聞者如醉如癡!”
春纖微微皺眉,很不解風情地嘟囔了一句:“吹得雖好,可就是一聽這動靜就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一想起她來,我這心裡就不痛快!”
紫鵑和黛玉聽了,都知道她指的是誰,不覺也想起那個美人來,都忍不住笑。雪雁和秋葦皆是一頭霧水,春纖便講笑話一樣把周海棠在淨慈庵裡夜夜吹簫的事兒說了,臨了還諷刺道:“我猜啊,那位千金大小姐不辭辛苦地苦練這玩意,定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要不然,憑她那般作派,她才懶得費那功夫呢!”
黛玉聽了,心中微微一動,剛想說什麼,就聽紫鵑在一旁教訓春纖道:“你呀,我都快煩死你這張嘴了,什麼話都敢說。等日後跟着姑娘進了王府,可千萬要收斂些,要不然給姑娘惹下麻煩,我第一個不饒你!”
春纖心虛地吐吐舌頭,求饒道:“好姐姐,我不過就在這兒說說罷了,到了別的地方,我是絕對不敢的!”說完,嘻嘻笑着,給紫鵑夾了一口菜塞到嘴裡,紫鵑方無奈地放了她。
幾人正玩鬧着,忽聽湖上又傳來洞簫聲,這一次,聲音較之方纔近了許多,而且旋律歡快,卻是一曲《關山月》(出處:唐,李白):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
這一曲《關山月》,原是表達對征戰戍疆的諸多愁思的,沒想到此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將愁思化爲熱血奮戰的激昂情緒,聽得人熱血沸騰,彷彿看到了披上鎧甲,保家衛國的錚錚勇士之風貌,激昂之音一波高似一波,直至曲尾,方漸漸轉爲和緩,最後戛然而止。
黛玉聽罷,心中激情澎湃,竟是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春纖突然驚呼一聲:“有人!”這才驚醒,忙順着春纖手指的方向打眼一瞧。果然,在蓮葉叢旁,離亭子約莫百十步遠的地方,出現了一艘輕便的小木船,船上一人端坐,手握洞簫,癡然而立。只是黑衣黑帽,更有黑紗遮面,根本看不清容貌。
“姑娘,這個就是那吹簫之人吧?只是不知怎麼混了進來,不如我去喊他遠遠地走開吧,別衝撞了姑娘!”秋葦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提議道。
黛玉想了想,伸手提起一壺酒放到籃子裡,又端了兩樣小菜一併放進去,叮囑道:“許是迷路了才闖進來的,你同紫鵑一起過去提醒他,並把這酒菜送與他。要記住態度要和氣,莫要言語衝撞了他。”
秋葦答應着,忙拎起籃子解了一條小船上了,紫鵑也忙跟了進去。秋葦打小便在這湖邊長大,划船自然不在話下,故以很熟練的划動雙漿,小船便順流而下,徑直朝那艘木船划過去。
眼瞅着距離越來越近,紫鵑便提前喊話,先把來意挑明瞭,免得引起誤會。那人卻並不說話,只待紫鵑走近,方一撩黑紗,露出裡面一張青面燎牙的面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