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行人就停在悅來酒家的斜對面,此時店裡仍舊客來客往生意火爆,恐怕再沒人記得那個口無遮攔讓人恨得咬牙切齒的面具少年,以及那個一身狼狽的她。
黛玉不想下車,只讓春纖悄悄打起簾子,從縫隙中往外看了幾眼,但也就幾眼就放下了。其實想想挺可笑,有些事情來的時候猶如晴天霹靂,原本以爲自個兒承受不住,一頭栽倒從此就去了,卻沒想到心念不過一轉之間,一切就突然淡了下來。難道……是自個兒太薄情了嗎?還是,自個兒壓根就沒有真正動過情,一切不過是個錯覺而已!
不,怎麼可能,要真是錯覺,這些年豈不成了一場笑話?黛玉仰起臉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納出來,腦中忽然就清明起來。罷了,一切都過去了,真情也罷,錯覺也罷,如今計較這些有什麼意義,還是爲將來謀算吧!
不提黛玉如何胡思亂想,只說紫鵑,跟着張管事一路打聽着把周圍幾裡大大小小的當鋪都轉了個遍兒,也沒找到那副耳墜。張管事幾次擡頭看天,催促紫鵑時辰不早了,再不能耽誤了。無奈之下,紫鵑只得無功而返,一到車跟前便悄聲問黛玉道:“姑娘,您確定就是這附近的當鋪嗎?可我們尋了個遍,都說沒有見過姑娘的墜子,這可如何是好?”
黛玉也是一臉詫異,不解道:“就是這裡無疑了,怎麼會找不到呢?難道這些人看咱們沒有當票不想承認?”
紫鵑想了想道:“要不……我再跑一趟,就說咱們願意拿雙倍的贖金贖回來,看看有沒有人鬆口。”
黛玉剛想答應,就見張管事一臉焦急地湊上前來,忍不住勸道:“林姑娘,小人雖不知道姑娘到底在尋什麼,可這天兒可是真不早了,若再不上路,怕是城門要關了。”
黛玉在簾後氣得瞪了他一眼,有心想訓斥幾句,又一想,罷了,估計就是再跑一趟怕也是無用功。那些人見東西好,又見自家沒有當票就想扣下不放也是極有可能的,就當是自個兒丟了吧,只是有些對不住逝去的母親。
想到此,心中抑鬱,擺手對紫鵑道:“上車吧,咱們先回去,等日後再說。”說完,又吩咐張管事道,“張管事既然着急上路,那就趕緊走吧,橫豎本姑娘的事兒在您眼裡也算不得事兒!”
“林姑娘,您千萬別這麼說,小人……小人哪敢不把姑娘的事兒放在眼裡!只是……只是這時辰委實不早了,來時老爺、老太太都特特地吩咐務必今兒就把姑娘接回去,這萬一耽擱了,小人的罪過可就大了……”
“既然如此,那還不趕緊啓程?”黛玉氣得一摔簾子,差點兒正打着張管事的一張臉。張管事氣得嘴角抽搐了幾下,最終沒敢吱聲,趕緊吩咐小廝們快馬加鞭,天黑前一定要進城,若是耽誤了正事,人人都少不了一頓鞭子。
一路狂奔,腳程雖快,氣氛卻是死氣沉沉,黛玉因沒有贖回墜子而悶悶不樂,紫鵑則因爲自個兒辦事不妥而生懷愧疚,就連一向大大咧咧的春纖也因爲馬上就要回到府裡承受那些冷嘲熱諷而倍感壓抑。至於張管事,哪裡還敢有什麼情緒啊,只不斷地抽打着馬鞭,恨不得一步就來到榮國府門前。
好在,一切都還算順利,黛玉等人總算平安回來了。
再次踏進榮國府,黛玉卻是完全換了副心境。初初來時心懷忐忑,又滿懷憧憬,而這次來,則倍感壓抑的同時,又不覺生出些堅定無畏的心思來。是啊,這總歸是自個兒外祖母家,再容不下她,還能攆出去不成?大不了給她尋一門不大靠譜的婆家嫁出去也就罷了,還能有什麼可怕的?
既打定了主意,黛玉面上就現出一派風平浪靜來。彼時,賈母等人特意等着黛玉,一見她進來,忙神色各異地迎上來,不住地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黛玉神色如常地給賈母王夫人等長輩見了禮,便退至一旁與衆人寒暄。
因黛玉是爲賈母祈福去的,衆人皆是一疊聲地誇讚黛玉孝順知禮,是最懂事兒的,其中尤數鳳姐表現最爲搶眼,一見到她,眼圈兒都紅了,忙一把攜了她的手,憐惜道:“妹妹去了這個把月,可真是辛苦了,我瞧着怎麼又瘦了,這小臉上連一兩肉兒都沒了,趕明兒可得好好調養調養纔是。”
賈母抹着眼淚嘆道:“林丫頭是爲了給我祈福纔去庵裡呆了這麼久,庵裡粗茶淡飯的可是熬壞了,可憐見兒的,快來讓我瞧瞧。”鳳姐聽了,忙拉了黛玉把她送至賈母身旁。
黛玉也不多言,只客氣地應付着,說些“爲外祖母祈福是應當的”之類的客套話,只等衆人亂哄哄鬧了一陣子後,方左右看看,故意問:“怎麼不見寶哥哥?我走時可是聽說寶哥哥一直在用功讀書,直等秋闈赴考的,如今怎樣了,是不是還在屋裡用功呢?”
“這個……”衆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之下,都不知怎麼迴應纔好。最後還是鳳姐咬了咬牙出來笑着圓場道:“妹妹有所不知,寶兄弟前些日子突然生了場怪病,京裡的太醫請了個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還是一個積年的老大夫說,只有寶兄弟娶妻沖喜這個法子還可用,所以……老太太做主,就給寶兄弟娶了親。哦,你這新嫂子也不是外人,就是寶丫頭,老太太想着寶丫頭生得端莊大氣,體格強健,又行事大方,最難得的是知根知底兒,配寶玉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這不是,自打寶丫頭進了門兒,寶兄弟這病果真一日好過一日,若是再細心調養一陣子,必能大好的……”
鳳姐這番話一挑明,屋內衆人皆是一臉尷尬,大多低下頭去故意不瞧黛玉的窘迫,可又耐不住好奇,偷偷擡眼打量她,但令衆人驚訝的是,黛玉不但沒有預料中的大驚失色,或急怒攻心,反而一派驚喜,拍手笑道:“我才走了一個月,家裡居然出了這麼多事兒,我竟是錯過了!”復又無限遺憾道,“雖說寶哥哥病了,可好歹寶姐姐進了門子,如今寶哥哥身子又要大好了,想來這樁親事也是上天註定的,只是委屈了寶姐姐,頂了個沖喜兒的名頭,外祖母和舅媽可要好好安撫一番纔是,我這個做妹妹的,也得好好準備一份賀禮呢!”說完,又鄭重地過來給賈母和王夫人道喜。
賈母本來還怕黛玉心懷怨恨,沒想到她倒是出奇的落落大方,不覺心裡一鬆,想着這個外孫女兒還不是個無可救藥的,若她真要不知好歹地鬧起來,那就別怪她這個當外祖母的不講情面了。
想到此,賈母放下心來,忙又拉她過來,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知禮的,你放心,外祖母絕不會虧待了你!”
黛玉笑道:“瞧您說的,黛玉可是您的親外孫女兒,您心疼還來不及呢,哪裡會虧待!”一席話說得衆人都笑起來。
好容易打賈母處告辭出來,黛玉沒走多遠,就見鳳姐心急火燎地追上來。黛玉忙停下步子問:“鳳姐姐還有何事?”
鳳姐用眼神示意下人們都後退幾步,待確定沒人聽見,方壓低聲音叮囑道:“纔剛聽見你說要備份賀禮去瞧寶玉小兩口,依我說,妹妹還是略等等的好!”
“哦?怎麼說?”黛玉詫異,“我們打小玩到大,都是親近慣了的,難不成他們兩個成了親就不待見我了嗎?”
“不是,不是,妹妹想多了!”鳳姐一臉爲難道,“實不瞞你說,寶玉那病兒在外面都說好了大半兒了,可實際還是不太好,如今寶釵這個新媳婦也是日日衣不解帶地服侍,生怕衝撞了他,是以他們那個院兒如今都不讓外人進,尤其是妹妹,這一路風塵僕僕,最是該避諱着此纔是。當然,我也就是好心提個醒兒,妹妹若是覺得無所謂,怎樣行事都可。”
“原來如此,黛玉明白了!”黛玉雖說心中早已對寶玉恨之入骨,但冷不丁聽見他病得厲害,還是覺得心中不忍,可眼下這局面,也由不得她隨意行動,只得草草點頭道,“多謝鳳姐姐提醒,如此我也只能佯裝不知了,待日後寶哥哥的病情好轉,我再找機會去道喜吧。”說完,攜了丫鬟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