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鼻子一酸,點頭道:“就是子琪親自來了,我也不走。”
探春鬆了口氣下來,環繞了一下姊妹們又道:“往後,即便母親不在,我也求咱們別斷了聯繫。咱們是母親牽到一塊的,也該如她的願,這一世永不分開的好。”
幾姊妹紛紛落淚,仔細想想探春說的這話一點不假,這幾個人能在一起長大,可不就是邢霜牽到一起去的麼?
惜春寶釵黛玉迎春皆紛紛起誓,無論以後如何,定不斷了聯繫。
一番起誓過後,姊妹們心裡彷彿安定了不少,又開始兩兩交頭接耳起來。
探春正問黛玉:“姐夫此回閉營是爲何事?”外頭侍書突然就跑了進來,一臉的驚慌。
“奶奶不好了,老爺他……”
探春一怔,猛地站了起來。其他人也紛紛起身連忙問:“怎麼回事?”
侍書緩了口氣,急忙回道:“頭裡老爺叫六爺進去說話,纔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六爺就出來喊大夫了,奶奶姑娘們快去瞧瞧吧。”
探春心裡猛地一慌,趕緊扶着侍書的手走了出去,黛玉寶釵等人也慌忙跟在後頭,一齊去了正院。
正院裡頭早已擠滿了人,探春進去,見哥哥嫂子們都來了,卻只擠在廊上並不進去,她便走上前去詢問情況。
本傑明站在最外邊,聽見探春詢問便道:“瑨弟說岳父突然胸口疼,喘不過氣來。我已經叫了洋行的大夫過來了,璉也派人去喊了本地大夫,不過還沒到。”
正說着,外頭有人領了本地的大夫來,廊上的人忙讓開了位置,請了大夫進去。
沒一會兒西醫先出來了,立馬就被一堆人圍住,七嘴八舌的問起話來。
西醫還沒來得及回答,裡頭的中醫不樂意了。中醫講究望聞問切,周圍一吵,很難靜下來號脈。於是這頭老中醫隔着窗子罵了幾句,嚇得外頭的人趕緊閉了嘴。
洋大夫走到院子正中央,這才低聲把情況告知了衆人:“侯爺的情況與夫人一樣,都是提前衰老的症狀,並且比夫人的還要嚴重。他的肺部衰弱的較重,呼吸不過來,會導致心臟供血不足。
“這種情況我暫時也沒有辦法,只能看他自己了。最好把窗戶敞開,讓空氣流通更好。”
本傑明問他:“有什麼法子能讓他呼吸的更順暢些?”
洋大夫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用豬肺泡能做個呼吸機出來,可是我這邊沒有現成的,馬上做也至少要七天的時間。可是七天之後,估計呼吸機也沒用了。”
衆人一聽心裡涼成了一片,這個意思,父親就只有七天的生命了?
也不知是誰先輕聲哭了起來,接着衆人都哭成了一片。
雖然知道父親開始衰老了,可他的身體始終無事,大家都還報着一線希望,總是自欺欺人的認爲,父親不會像母親那樣。
可誰知,父親只是發作的較晚,一旦發作起來,卻比母親的病勢還要兇猛。
想到父親之前交代的東西,幾個兒子女婿的更加心如刀絞。
他這是早有準備,纔會把一切都佈置好了。他是想着即便他走了,家裡還能長盛不衰啊!
賈寶玉在一旁早哭成了個淚人,正傷心着,看到賈母和王氏跌跌撞撞的出現在院門口,他忙擦了把臉,忍着淚意喊了一聲:“老太太,母親!”
衆人聞言也趕緊把淚水擦了,一齊圍了上去,迎接老太太。
賈母一臉痛心的問:“怎麼回事?早晨不是還看着好好地?”
賈璉作爲長子,站在那裡沉默了片刻,對賈母道:“老太太,其實父親早有預料,只是怕我們擔心,不曾提及。今日他將後事交代給了我們,再回屋後,就……”
賈母頓時大哭起來,衆人忙提醒她,屋裡還有中醫在搭脈,她又忍下了哭聲,抱着王氏啜泣不已。
王氏也是淚流滿面,誰能想到,大伯兩口子會這麼早就……
她本就因邢霜的早衰日夜擔心,這下子連大伯都要隨大嫂而去,留下這些孩子們可怎麼辦?
“告訴你母親了沒?”都說逆境激發意志,王氏也是如此,原是個處處依賴邢霜的女人,現在突然之間好似就堅強了起來。
孩子們都沉默了,他們誰敢拿這事告訴母親?母親好容易今日看起來好多了,萬一聽見這消息又……
賈母一時間哭得昏厥了過去,嚇得幾個孩子忙把她扶進了一旁的東廂,又請還沒走的洋大夫來看看,惜春和寶釵幫忙守着賈母,其餘人又出去跟王氏商量該怎麼辦。
王氏好歹也五十多歲了,這會兒見孩子們各個傷心欲絕無心理事的樣子,心道自己從未爲嫂子做過什麼,這一次定要讓嫂子大伯安心才行。
“兩邊都準備起來吧!”王氏嘆了口氣道:“庫裡可有上好的素綢都先拿出來備上,庫裡的藥也都拿出來,該熬的熬上。”
說到這裡,鳳姐兒和英蓮已經動了起來,迎春想了想道:“我去廚房親自看着熬藥,一得了便送來。”
待這三人一走,王氏又對探春道:“去將你母親接來吧,即便怕她傷心,她總不能見不到你父親最後一面。他倆之前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可不能最後還留個遺憾。”
探春忍着淚點頭,帶着侍書要走,黛玉卻一把拉住了她。
“我去接舅媽,你進去收拾收拾,空出個位置來,免得舅媽挪了回來不方便。”
探春點頭,看着黛玉離開,自己就轉身靜悄悄的進了屋,小聲的囑咐丫鬟們悄無聲息的開始收拾。
中醫這邊也把好了脈,但看他那表情,探春也知道與西醫的診斷無兩樣了。她忍着痛請了大夫出去,只說病狀同她兄長彙報即可。
待大夫出了門,她看着一屋子悄聲忙碌的丫鬟,一屁股坐在了花廳的椅子上,默默的哭了起來。
她還以爲至少還有十天半個月的,她還想着自己只要慢慢習慣了堅強,就能不痛苦了。
可是她纔剛準備堅強,就要迎來這一幕了嗎?
屋裡的賈亮其實很清醒,他只是喘不過氣來,稍微休克了一會兒,西醫來的時候,他早就醒過來了,只是一直沒有睜眼罷了。
他不是不想睜眼,而是不敢。
作爲一個父親,他有太多的不捨。這些孩子,無論是不是他親生的,也都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
想起初來的那一日,賈璉一個小小少年,帶着賈琮那個小肉球來給他請安的樣子,他眼角不禁溼成一片。
他想起了他第一次抱迎春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第一個女兒出生的樣子,想起了黛玉剛進府時候那可憐巴巴的小臉,還有他親生的兒子賈瑨,那個從小一臉老成的人精。
說是什麼都安排好了,可他的心裡原來還沒有做好準備啊。
真的現在就走嗎?賈亮問自己,回去以後他會不會還想念這裡,無論捫心自問多少遍,答案都是肯定的。
別說是自個的兒子女兒,就是那些親戚的孩子,和那些原本不怎麼親密的親戚,在妻子的努力下,大家最後都其樂融融的了。
這份親情,是賈亮在現代缺少的東西,也是妻子缺少的東西。
他的母親早死,父親也在自己娶妻之後不久就過世了,他能與妻子這麼親密無間,也是因爲他跟妻子可以說是相依爲命的原因。
現在好容易有了這麼大的家庭,他們又要回去,過那種只有兩個人的生活了,這樣真的好嗎?
身邊突然有人叫了一聲:“老爺哭了!”
聽這聲音,似乎是玉釧的。
賈亮知道瞞不住了,這才睜開眼睛,正瞧着玉釧走過來,拿帕子把他流到耳朵裡的淚水都擦了去。
“玉釧啊。”
玉釧顫了一下,忍着淚叫了聲:“老爺。”
賈亮看着她笑道:“你們太太要是瞧不見你們有個好歸宿,就是閉眼也不安心的。”
玉釧頓時心痛欲裂,顧不得規矩嚎啕大哭的跪了下來。
“老爺太太待我們猶如親子一般,我與姐姐早已決定替老爺太太守一輩子的墓了。莫說什麼嫁人,就是接我們進宮當娘娘,我們都不去的。”
一人在外屋哽咽道:“還當娘娘,你這白日夢做的真好。”
說着,那人進屋裡來,正是在外屋坐着的探春。
看到父親睜眼,探春鬆了口氣,忙過來叫玉釧起來,又問父親:“方纔洋大夫說您肺不好,您這會兒可喘得上氣?”
賈亮想了想,慢慢道:“是有點費勁。”
探春忙命人把窗戶都打開了,正開着窗,就見外頭的人紛紛往裡走。
探春隔着窗叫道:“哥哥們莫慌,父親醒了,只是咱們一個個的進來可好,人若是多了,怕父親喘不上來。”
衆人聽見這話忙停下了腳步,一番商量過後,由長子賈璉先進。
探春又過來扶着父親半起了身子,拿枕頭被褥給他墊好了,並將裡頭理出個空位來,這才帶着屋裡的丫鬟退下。
在正房門口撞見要進來的賈璉,探春在父親面前佯裝出的堅強瞬間瓦解。賈璉伸手將她抱進了懷裡,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好妹妹,你辛苦了。”
探春在哥哥的懷裡嗚咽着,揪着哥哥的衣襟道:“你好好同他說,他也不想這樣的。”
賈璉被妹妹說的又鼻子一酸,連連點頭。
“是,哥哥知道,哥哥不惹他傷心。”兄妹倆又抱在一起互相安慰了一會兒,這才鬆開,一人出門去,一人進門去。
賈璉這廂進了裡屋,站在父親面前看了他一會兒,擠出一個笑容來,在一旁坐了下來。
“您可把我們都嚇壞了。”
賈亮看着長子,心中一陣唏噓,這個最早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孩子,也是一家子裡最聽話最懂事的孩子。
賈亮難得的慈祥了一回,語氣溫和的問兒子:“你自小沒了母親,我那時糊塗,疏於照顧你,你可恨我?”
賈璉心中一痛,連忙搖頭。
要說不恨,那是假的。可那是以前的父親,自從父親改過,真的對他們太好了。
誰家的父親,會帶着他們兄弟倆一起出去玩?不都是巴不得他們多讀書多考功名好光宗耀祖。
可他的父親,寧可所有的膽子落在自己的身上,也要讓他們有自己的興趣自己的愛好,走自己想走的路。
這就夠了,對他來說,這就是最大的疼愛和保護。他這一生,能有這樣的父親,他只覺得驕傲自豪。
再沒有什麼恨了。
賈亮見兒子搖頭,開心的笑了起來:“不記仇是好事兒,你這一點極好,你母親也喜歡你這個樣子。”
聽到母親,賈璉卻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堵,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明明答應了妹妹不哭,不惹父親傷心,可只要提到母親,那就是他的軟肋。
“你呀,當哥哥的人,得帶着弟弟妹妹們,好生給他們撐腰。你有時容易心軟,日後可得堅持己見,切勿因旁人之言,軟了耳朵。”
賈璉邊哭邊點頭,最終忍不住,伏在父親身上,嚎啕起來。
“別走!”賈璉哽咽道:“您和母親一走,我就真的是孤兒了。”
賈亮被他這一句說的差點淚崩,趕緊調整了下心情,對兒子道:“胡說八道,什麼孤兒不孤兒的,你都成年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我和你母親總有離開的一日。”
賈璉痛哭了一會兒,賈亮也不打擾他,等他哭得夠了,這才直起身來,紅着臉擦淚。
賈亮嘆了口氣,揮了揮手:“好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賈璉知道父親累了,也不敢拖延太久,免得弟弟們看不到父親,便起身抹着淚出來,喊了賈琮進來。
賈琮才一進去,院門口便出現了一副擡架,黛玉跟在一邊,輕聲的指揮擡擡架的婆子們小心點。
外頭的孩子都迎了上去,王氏遠遠的站在廊上,步子都不敢邁一下。
雖然心裡做好了準備,知道大嫂要走了,可是看到她現在形容消瘦的模樣,王氏還是心痛。那個剛進門時,還很年輕的女人,只不過十幾年的功夫,竟要先一步離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