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見着寶釵時,她妝也未化,頭也未挽,披着一襲長髮,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出神。
這般不施脂粉的模樣,倒更是別有風情,看得王熙鳳這樣的美人,都止不住在心裡道了一聲“好”。
寶釵一直愣愣的出神,直到王熙鳳喚了她一聲,她回頭見表姐來了,忙從炕上下來行禮,又喚:“鶯兒,還不來給我梳妝?”
喊完鶯兒,寶釵一怔,嘴裡喃喃道:“我竟忘了,她已經不在了。”
王熙鳳見狀心酸,拉着她上了炕,柔聲安慰道:“知道妹妹心裡還有那丫頭,只是這樣拿你聲譽不當回事的丫頭,心裡也是個狠的。妹妹該忘了,就忘了她吧。”
寶釵搖了搖頭,悽聲回道:“我原也是不想的,只是昨日母親提起,我晚上自省,倒也覺得自個冷血非常。鶯兒自四歲就在我身邊,從什麼都不會,到處處替我打點。
“她犯了錯,自當受罰,這沒得說。只是我罰她之時只覺得痛快,絲毫沒有半點憐憫。如今回想,我母親又何曾說錯過我,我可不就是冷血,連心都是冷的。”
王熙鳳還沒開口,燕兒突然衝進來,跪着對寶釵哭道:“姑娘若是這樣說,奴婢就更豬狗不如了。打奴婢被買進來,鶯兒也幫了奴婢不少。原還沒伺候姑娘的時候,奴婢餓着,鶯兒便偷偷送吃食給奴婢,晚上還給奴婢送來被褥,怕奴婢凍着。
“可姑娘,錯了就是錯了。這不是打碎個碗碟那麼簡單的小事,而是陷姑娘與不恥不義之大事。往好了說,便是這事兒成了,姑娘嫁了賈四爺,日後進了賈府,姑娘還能有好日子?往壞了說,這事兒不成,姑娘的閨譽也毀了,日後除了出家和自盡,還有何臉面留在這世上?”
王熙鳳聽了燕兒的話,倒是驚訝:“你這丫頭別看年紀小,卻是個懂事的。別的我也不說,你只聽我一句,她不忠在前,纔有你不義在後。你這般恨她,纔是人之常情,並非你冷血無心。”
寶釵此時笑了笑,一臉的決然道:“我倒不是惦記她,只是想着自個與別的姑娘家不同,這個年紀就已看淡一切,若是能與別人一樣,無憂無慮說笑度日,該有多好。”
王熙鳳看了看燕兒,對她道:“你且出去,你姑娘這裡有我呢。”
燕兒猶豫了一下,爬起來抹着淚退了出去。
王熙鳳這才勸寶釵道:“若是真讓你無憂無慮說笑度日,你又該不甘願了。你只管自個想想,真讓你每日跟幾個表妹一般,只知說笑玩樂,你可受得了這樣的日子?”
寶釵認真的想了想,輕鬆的笑了起來:“還真不行,我可受不了。”
王熙鳳滿意一笑:“這可不就是了?她們無憂無慮並非絕對好事,你這樣殺伐果斷,也絕不是什麼壞事。
“再說你如今的樣子,我倒是極喜歡的,總比你之前那樣好得多。”
寶釵被王熙鳳寬慰了一番,心裡也平靜了不少。而說實話,即便今日王熙鳳不勸她,她自己也能冷靜的下來,只不過要花點時間罷了。
這會兒寶釵心情也好了,看着王熙鳳笑道:“表姐素日不跟我交際,這兩日卻頻頻探我,究竟是爲何事?
“若是因我母親設下的圈套,想來看我的下場,那表姐只管回去稟報姨媽,就說我如今已準備自梳,再不會給我母親機會打表弟主意了。”
王熙鳳聞言嚇了一跳,忙道:“自梳又是何苦?你纔多大,便想着這個,當真是犯糊塗了。”
寶釵苦笑道:“除了這一條路,我還有什麼法子?如今這事兒還未傳出去,倒也還好。若是傳揚出去,我在京城還有何臉面出去見人?
“這官太太,我是做不得了。怕是連普通人家,都看不上我這不知廉恥的姑娘了。
“我若不想被人指指點點,便只有出家或是自盡。可我既惜命,又不甘常伴青燈。思來想去,唯有自梳纔是正理。”
王熙鳳又道:“這就鑽牛角尖了不是?這會兒也沒人知道舅舅家的事情,你突然自梳,只會讓人更加起疑,反倒要挖出真相來。
“你且放心,咱家沒人願意把這事兒說出去,毀了你的名聲不說,寶玉的臉也是沒了。只要你母親不說,你自無事。且我相信,你母親也不會說。這事傳揚出去,丟人是她又不是別人。
“你若只是自行慚穢,倒不如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沒了這煩心的人和事兒,自然也不會再氣悶不解了。”
寶釵搖了搖頭,又是一陣苦笑:“換個地方?我還能去哪兒?無非就是京城和金陵,兩邊來回跑罷了。可回了金陵,這事兒就更多了。”
王熙鳳挑了挑眉笑道:“既然金陵你也不想回去,我倒是有個好去處,只是不知你願不願意。”
寶釵好奇的看向她,就聽王熙鳳道:“我有本事送你去個無人認得你的地方,只是就看你敢不敢去了。但我得先提醒你,那地兒離咱們這兒可遠着呢,興許好幾年都回不來,見不到你母親一面。”
寶釵聞言扭頭又看向窗外,冷冷的道:“若是一世不見,才最合我心意。”
王熙鳳滿意的抿了抿嘴,又笑着說:“一世不見不過是氣話,真真讓你一世不見了,你又要惦記。依我看,倒不如暫時不管不顧家裡,自個出去打拼一番,待你日後衣錦還鄉,還怕誰說你什麼?
“且你母親如今也不過是因爲你在跟前,便不在乎你。等你走了,家中無人打理,她就知道你的好處了。到時你再回來,她必對你言聽計從。”
薛寶釵此時對母親心灰意冷,倒不覺得母親會改變對自己的態度,只一心問鳳姐:“究竟是何去處。”
王熙鳳笑道:“西洋!”
薛寶釵一怔,她倒是知道外祖家原管着西洋人的接待,可她怎麼沒聽說過如今還依舊和西洋人有聯繫?再轉念一想,表姨媽那兒還開着個洋貨鋪子,聽聞是租給一個西洋人的,莫非這是表姨媽在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