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成賢街,欽差官驛。
賈琮和郭霖說明原委,郭霖便召集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主官,入官驛議事。
目前金陵城內,因杜衡鑫和張康年的原故,城內三千衛軍都是防範存疑目標。
只有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纔算可以一用的軍力,除此之外,賈琮和郭霖沒有其他選擇。
郭霖以聖旨所授專斷節制之權,將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的調配之權,授予賈琮。
郭霖雖心思謀算不俗,但畢竟只是宮內宦官,毫無領兵調度經驗。
而賈琮曾在遼東領軍大捷,領兵調度比他要強上百倍。
再說郭霖一個大內副總管,並不需要兵事功勳,這是身爲宦官的保身之道。
況且金陵之事,賈琮比自己捻熟百倍,讓他代自己行事,才能事半功倍,事成之後,少不了他一份大功,何樂不爲。
所以,他非常爽快的對賈琮放權,自己只做甩手大掌櫃。
賈琮對金陵諸事,已經成竹在胸,自然當仁不讓。
安排五城兵馬司封鎖金陵十三座內城門,以免亂中生變,也是想要敲山震虎,希望印證心中一直以來的懷疑和猜想。
又讓周勇派人將羅雄和周正陽,押送大理寺行在官衙,交由楊宏斌審訊。
不管是周正陽,還是羅雄,身爲一衛指揮使,能做出那等事情,心思意志都非比常人。
他們非常清楚,不管是否吐實,他們都已沒了好下場,所以他們會奢望有所保留,能讓背後之人施以援手。
要想從這樣的人口中挖出真相,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不過楊宏斌在大理寺以精於刑訊問供而著稱。
當初審訊周素卿,此人也是堅不招供,卻被楊宏斌輕易擊破心防,吐露了周正陽之事。
賈琮相信這兩人只要落入楊宏斌手中,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被他榨出所有隱秘。
到時候賈琮就可以問罪有名,一直隱於背後的黑手,就能浮出水面。
……
正當賈琮和郭霖坐鎮官驛,陸續聽取五城兵馬司回報,金陵各處內城門封鎖糾察情況。
只見一個五城兵馬司總旗神情慌張,進來稟報道:“啓稟欽差大人,賈大人,我們派去看守張康年府邸的人手,出了大事!
五城兵馬司二十人,錦衣衛五人,除了一個小兵僥倖活命,其餘人全部被殺!”
賈琮和郭霖都大驚失色,原以爲聖旨頒下,約束監管金陵衛和水監司,又從鎮江、常州帶來衛軍鎮守。
金陵城內必定可以靖平風波,免生禍亂,沒想到還是鬧出大事!
賈琮臉色難看,問道:“對方來了多少人手,爲何死傷如此嚴重。”
那總旗回道:“我們在附近守護的人手,聽到動靜趕過去,張府中早就沒有人了。
據那重傷的小兵說,對方只有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出手狠辣迅捷,只是片刻之間,我們的人都倒下了,根本不是人家對手。”
郭霖臉色鐵青,對賈琮說道:“威遠伯,原先我們不肯定誰纔是幕後主使,如今已昭然若揭,竟然是堂堂兵部右侍郎張康年!
聖旨頒佈,因爲沒有實證,只是將他革職糾察,沒有將他下獄,他自己按耐不住,竟然行兇潛逃,不打自招,罪無可恕。”
……
張康年府邸外,賈琮帶着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人馬趕到,隨行的還有周勇麾下的二十名火槍手。
張府門前遍地都是屍體,很多人都是被一刀要害斃命,地上的鮮血還沒幹涸。
張康年的府邸人去樓空,連家僕都跑得一個不剩。
賈琮問過同行的錦衣衛,說張康年是惠州人,在金陵爲官,家眷一直都在老家。
賈琮目光閃爍,張康年畏罪潛逃,已是確認無疑,可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只是一時又說不上原因。
但是張康年突然殺人潛逃,無疑引起所有的矚目,張府門前屍體枕籍的血腥場面,在金陵城中飛快流傳,引起不少恐慌。
賈琮下令五城兵馬司,嚴守金陵各大城門,調集城中所有可用人手,在附近街區坊市,搜尋張康年的下落。
只是時間過去半個時辰,各處回報,都找不到張康年半點蹤跡。
此時天色已低垂,西邊天空溢出血紅色的晚霞。
賈琮心中明白,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入夜,到時候搜捕將更加困難。
他準備返回欽差館驛,再另想辦法。
臨走前吩咐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在杜衡鑫府邸周圍,加派人手,決不能再出事!”
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官居六品,在賈琮面前以下官自居,恭敬回道:”卑職已將帶來的人,抽調部分派往杜府,因杜衡鑫也住在豐樂坊。”
賈琮心中一驚,問道:“你是說杜衡鑫和張康年都住在豐樂坊?”
那指揮使回道:“這幾年金陵海貿發達,很多官員因此積蓄資材,都在豐樂坊購置了宅院,杜衡鑫和張康年都是如此。”
賈琮心中思緒翻滾,心中一直的疑惑,好像抓住了什麼關鍵……。
這時,一個五城兵馬司的小兵跑來,說道:“賈大人,剛纔有人給了我一份信,讓我交給賈大人。”
賈琮問道:“是什麼人,帶他來見過。”
那小兵回道:“是街頭一個小廝,他給了我信,一轉眼就走的不見了,如今沒地方找了。”
賈琮心中一跳,連忙拆開書信,看清上面的寫的字,不禁大吃一驚。
因爲那上面寫着:龍潭港碼頭,甄家海船,謹防外逃。
到底是誰在給自己傳信,難道說張康年竟然和甄家有勾結,這等要命關口,甄家竟然提供船隻讓他外逃。
據賈琮所知,甄家的船隊一向是由甄芳青管理,難道甄芳青也涉及其中?
想起自己和甄芳青數次交往,賈琮從心理上不願接受甄芳青和此事有關。
但眼下不是糾結此事的時候,當務之急,要趕往龍潭港碼頭,證實是否真有其事。
哪怕這封信是對方故意誆騙,他也必須去這一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給對方任何逃脫的機會。
……
金陵,龍潭崗碼頭。
賈琮帶着周勇麾下的三百火槍兵,用最快的速度趕到碼頭,並控制了碼頭所有出入口。
碼頭的船塢停靠着許多船隻,其中就有甄家海船隊大小十幾艘船隻。
據管理碼頭的市舶司吏目回憶,今天午後,有二三十個苦力,曾往甄家海船上搬運貨物。
因爲這樣的事情,碼頭上每天都會發生,所以他也沒在意。
而且那艘甄家海船手續齊備,大概半個時辰前就已經出港。
賈琮心中暗叫不好,一個時辰前,他剛在館驛下達封閉金陵十三門的軍令。
五軍兵馬司大部精力都放在封鎖金陵內城十三道城門。
等他們關注到各處海船碼頭,只怕會稍晚一些,畢竟金陵城實在太大。
這就讓對方有了可乘之機,而對方能掐準這樣的空擋,只怕這條後路,早些時候便已提前備好。
賈琮神情陰鬱不定,對身邊的周勇說道:“派人去甄家問詢甄三姑娘,說明甄家海船私運欽犯外逃之事,問明甄家是否牽扯其中。
另外,出港海船的規格、形制、船頭、水手等一切信息,都要甄家提供。
拿到船隻詳情之後,讓錦衣衛快馬傳送沿江衛所,巡江盤查,決不能放過。
派人去鑫春號總店傳訊,讓他們通知鄭小海,我要用他的船,需要他帶領水路!”
今天凌晨,賈琮派人接應,將周正陽押回城東杜家農莊,也將鄭小海一同帶來。
當時只是想着金陵之事已近尾聲,他估計很快就會返京覆命,到時可以搭乘鄭小海的船去姑蘇,帶着芷芍和妙玉師徒一起回京。
而且,賈琮將鄭小海滯留金陵,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他用鄭小海的船押送周正陽等一干人犯,一路上鄭小海對此事知之甚詳。
如今金陵局勢還未徹底靖平,他自然不想多一個泄密的源頭。
賈琮又略想了一下,對周勇說道:“賈甄兩家是世交,甄家的事你親自去辦。”
……
金陵,甄府。
周勇來甄府爲賈琮傳話,因爲是外男,自然不能見到甄芳青,接待他的是二房大管事劉顯。
沒過一會兒,劉顯家的進二門傳話。
甄芳青聽說事情來由,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這兩天外面的風聲,她自然聽說過,昨天賈琮在行前街遭遇刺殺,傳得滿城沸揚,着實將甄芳青嚇得不輕。
好在賈琮沒有事情,只是他押送的囚犯被殺死了,她剋制住急切想見他的衝動,她清楚這兩天不是時候。
可實在沒想到,賈琮追逃囚犯,那人竟然用了甄家的海船出逃,這不是活生生把甄家拉下水。
劉顯家的說道:“我們當家的讓我和姑娘說,上次三爺用海船私運火槍,給家裡惹了麻煩。
姑娘吩咐過,不是正經海貿生意,沒有姑娘允許,甄家船隊一律不得出港,當家的日常都會去巡視,卻不知這艘船怎麼就私自出港。
而出港那艘船的船頭,當年是二老爺一手培植的人手,對二老爺十分忠心,照道理不應該背叛三姑娘。
我們當家的說,等和威遠伯的人回了話,他馬上就去查這件事。”
甄芳青苦笑道:“如今船已出了碼頭,當務之急,不是查那船頭爲何背叛甄家,而是挽回事態。
那給玉章傳話的是何人?”
劉顯家的說道:“我們當家的說,那人是威遠伯麾下火槍軍把總,那人提到威遠伯說賈甄兩家是世交,所以讓他來問話。”
聽了這話,甄芳青神色微微舒緩,說道:“玉章沒有讓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來問,而是讓自己親信麾下來問,這是給甄家留了餘地。”
劉顯家的笑道:“威遠伯哪裡是給甄家留餘地,他是給姑娘留餘地,這纔是真的,也不枉姑娘在意他。”
甄芳青臉色一紅,也並不否認,劉顯家的未出嫁前,是他母親的貼身丫鬟,自小親近,她也沒必要瞞她。
說道:“你告訴顯叔,讓他辛苦一趟,從船隊挑選最合適的船隻,帶上最好的船頭和水手,協助玉章出港搜尋欽犯,追回甄家的商船。
如果不能成事,後患無窮,這個黑鍋,我們甄家不背!”
……
金陵向東五里的一處江灣,大片茂密的蘆葦蕩邊緣,一艘懸掛土黃船帆的商船在之線航行。
船頭上站着兩人,眺望前頭逶迤曲折的江灣。
其中一個年輕人中等身材,神情沉穩,舉止精幹,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
他身邊的中年人,氣度儼然,舉手投足皆有威勢。
劉軒問道:“大人,我們這一路都走之線,船行速度不快,爲何不走直線,不用兩天就能到達出海口。”
中年人回道:“金陵頒佈聖旨之後,調動鎮江、常州衛軍進駐金陵城外,這等規模的兵員調動,沿江各衛所會相應提高戒備和巡查。
我在都指揮司多年,清楚各衛所江船巡邏規律,這船上兩位掌舵之人,便衛軍中極通此道之人。
我讓船隻避開特定時辰和水域,走之線水路,就是爲避開沿途衛所兵船巡查。
金陵聖旨頒佈,消息會通過軍驛,在沿江衛所飛快傳送,如今我已是存疑之身,一旦被兵船發現蹤跡,必定要節外生枝。
如此行船雖然遲緩,但也是無奈之舉,至少安全無虞,多花一兩天時間罷了,到了松江口,自有劉敖的人接應。”
劉軒說道:“大人,劉敖是東海巨盜,此人真的可信?”
中年人冷笑道:“我和你說過,這世上最具威勢的東西,不單是官位和權勢,更是你掌握了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我有他想要得到的東西,自然就可以鉗制於他。”
劉軒目光不經意閃爍,躬身說道:“還是大人思慮周全。”
中年人從懷中取出一份圖輿,遞給劉軒。
說道:“神京那邊的人,前幾日從海雲閣取走那批精鐵,錦衣衛已如臨大敵,甄世文冒進莽撞,遲早露出馬腳。
你在前面下船,從鎮江抄近路去金陵西城郊外,那裡有處偏僻山谷,建了所營造工坊。
你儘快將工坊的英吉利火器師帶走,我會派人和你聯繫。
這人拆解過神京運來的新式魯密銃,能仿造出大批新式火槍,他可是個寶貝,留着必定會有大用。
帶走了那英吉利人,這所工坊就和我們沒關係了,就算錦衣衛的人找到它,也不關我們的事,自有其他人頭疼……。”
……
金陵龍潭港以東五里水域。
一艘客船在劈波斬浪,快速行進,掌舵的是船伕鄭小海,船上還有賈琮和七個火槍親衛。
緊隨客船之後,是三艘體型較大的商船,上面分別搭載三百名火槍手,由火槍把總周勇統領。
這三艘商船來自甄家海船隊,是劉顯得到甄芳青的吩咐,從船隊中精心挑選。
這些船體積適中,船體堅固,並且適合在江道中快速航行。
每艘船都配置甄家船隊最出色的船頭和水手,即便每船都搭載近百名火槍手,航行船速依然十分可觀。
這三艘跟隨賈琮出港的商船,是甄芳青用來表明甄家態度,自證擅自出港的甄家商船,絕非甄家授意,而是有人私意妄爲。
甄家願意全力協助官府,緝拿欽犯。
眼下金陵城能用的軍船,都在水監司麾下,在這種關鍵時刻,對於存疑的水監司,賈琮自問不放心用他們的船。
所以他很樂於接受甄家的援助,這三艘船是甄芳青安排的,他很放心,不是處於某種邏輯判斷,而是因爲甄芳青這個人。
而且有了這樁因果,甄家商船運送欽犯之事,捅到欽差郭霖那裡,甄家也就有了自辯自清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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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航的客船上,鄭小海問道:“賈公子,我以爲這次你找我,還是讓我走便利水道,避開沿途兵船,沒想到並不是這樣。
那公子出這麼高價錢,我可賺得有些不好意思。”
賈琮微笑道:“我雖讓你改走直道,但還是要用你規避兵船的本領。
往日你爲了躲避兵船,走的都是之字型水路,如今我讓你緊靠之線水路點位,走一條距離最短的直線水路。”
鄭小海好奇問道:“這倒是更加容易了,只是公子這般舉動,可是要做大事,這後面還跟了三艘兵船呢。”
賈琮回道:“我要追擊一艘商船,它和後面三艘商船同樣大小規格。
行船之人,他和你一樣,熟悉沿途兵船巡邏時間路徑,而且一定會全程規避,所以那船走的一定是之線水路。
所以,我要用你規避兵船的本來,緊貼之線,走最近的直路,趕到他前面截住他,沿途保持合適距離,還不能被他提前發現。”
鄭小海拍着胸脯說道:“賈公子放心,這事對我來說不算難,我鄭小海就是吃這碗江水飯的,一定能幫公子辦妥!”
賈琮笑道:“你只要辦成此事,我必定重金酬謝。”
……
夕陽沉淪,夜色逐漸籠罩天地。
靠近沿江的蘆葦蕩邊緣,一艘懸掛土黃船帆的商船正在停靠,捆綁在船尾的小舟被解開纜繩,向沿岸的方向明慢悠悠劃去。
小船上划槳的是一個身材高挑,面目黧黑的年輕水手,划槳的姿勢十分嫺熟,手挽船槳,推拉之間,有種異樣健美的感覺。
“東家把我安排到船上,需要我做什麼事嗎,這兩日你都在那人身邊,我一直沒得機會問。”
那水手突然開口說話,嗓音中竟透着一股柔媚,和他粗糲的外面很是不符。
站在船頭的劉軒說道:“東家說這人城府險惡,私慾炙熱,難成大事,況且他已敗落,以後只怕會更難以把控。”
那水手奇怪問道:“既然如此,爲何還要安排他上船,送他出海,難道真的讓他去見劉敖,還不如……。”
劉軒說道:“東家之所以安排船隻讓他出金陵,是因爲還有一事,需要從他口中得到實情。
他和神京那邊有勾連,通過金陵甄家三公子,運送一位英吉利火器匠師入金陵,那位神京人物在金陵附近秘設火器工坊。
而且拆解從遼東偷運的新式火槍,想要大量仿造,東家花了不少心思,都找不到那個工坊的位置。”
那水手語氣驚訝:“他搶掠些金銀也就是了,居然仿造火槍,膽子大到要造反!”
劉軒冷冷說道:“他可沒有造反的雄心魄力,不過這天下覬覦社稷,意圖吞天之人,可不會少……。
東家料定他將此事奇貨可居,如今他已敗落,一定會費盡心思將此事掌握手中。
他知道我出身甄家,給他安排甄家海船,順理成章,才能鬆了他的心防,他出海之前,必定會找人收拾首尾,以備後用。
果然,他一直拖到最後關口,終於讓我去處理這件事,也沒白費東家一番籌謀。”
劉軒說完,下意識摸了摸胸口,那裡放着他剛得到的圖輿,上面標識了金陵城西郊外火器工坊的位置。
說道:“有一點他倒是和東家的想法一致,那個能仿造新式火槍的英吉利人,極其重要。
要是被他這樣的人掌握,以後會流毒無窮!
這個人已經沒用了,東家已向外傳遞消息,你隨船潛伏,緊要關口,見機行事……!”
這時,小船已靠近岸邊,一直隱蔽在灌木中的夜梟被驚醒,發出刺耳的怪叫聲,撲棱着翅膀沖天而起。
突兀尖銳的聲響,將劉軒和那水手的對話掩蓋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