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金簪度情殤
神京,北靜王府,內書房。
北靜王夫婦正在書房閒坐,話題正是最近甄家籌謀之事。
北靜王妃秀美雍容,身穿鸞鳳宮袍,儀態端莊。
她雖已是華信之齡,比甄芳青年長許多。
但這位當年的甄二姑娘,依然貌美窈窕,皎皎如月,燦然動人,令人見之難忘。
舉手投足,都散發着成熟女子攝骨醉人的風姿。
她和北靜王雖是世家聯姻,不過成親後夫妻和睦,北靜王也很寵愛這位王妃。
當年老北靜王未與神京貴勳大族結親,卻爲兒子迎娶金陵甄家長房嫡女,其中未免沒有深意。
在子孫聯姻方面,遊離神京貴勳圈子,既能低調求存,避免遭到皇家猜忌,又能讓北靜王一系不拘於一時一地。
金陵是江南半壁樞紐之地,而金陵甄家在陪都紮根百年,是江南數一數二的豪族,隱勢和威望不可小覷。
更何況宮中還有位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她的背後站着的是太上皇……。
北靜王府和金陵甄家結親,雖然面子不算榮耀耀眼,但是裡子卻是渾厚實惠。
人人都說當年老北靜王碌碌無爲,平庸一生,但世家豪族的家主,又有幾個會是心術淺薄之輩。
北靜王妃笑嫣如花,說道:王爺,前日我進宮給老太妃送信,老太妃聽了三妹和賈琮之事,對這門親事很是屬意。
還說會在上皇面前進言,說不得還能給這兩人賜婚。”
水溶微笑問道:“這次你見了老太妃,老太妃的身體怎麼樣?”
北靜王妃嘆道:“老太妃已年過八十,也算高壽,雖然精神還算不錯,不過年歲大了,小病小災免不了的事。
三妹自小在老太妃身邊長大,這情分可不一般,上次三妹到神京拜望她,只是住了幾日就回金陵了。
這次我過去時,老太妃還說自己見三妹一次,便少一次了。
所以她老人家對這門親事,比誰都上心呢。
她還說,三妹要是嫁了賈琮,她在神京就能時時見到她了……。”
水溶說道:“人生八十古來稀,甄家單憑這樁,總有盡頭之時,岳父也是思慮長遠,想給甄家未來積蓄家勢。”
甄二姑娘自然聽懂水溶話中意思,甄老太妃已是垂暮之年,沒有多少年頭好活了。
只要甄老太妃仙去,金陵甄家也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水溶說道:“賈琮是神京貴勳年輕一輩翹楚,他如做了甄家女婿,更顯四王八公同氣連枝,壯其聲勢。
對金陵甄家的將來也是極有好處。”
兩夫妻正說着話,外頭的丫鬟來報信,說王府長史劉永在外書房等候,有要事和王爺稟告。
甄二姑娘熟悉自己丈夫的脾性,這些年兩人也形成默契,見他另有事情,便自行離開。
雖然北靜王府世代豪富,但眼下兩代早已遊離朝堂邊緣,沒有再在軍中掌握實權,近十幾年時間,兩代北靜王都是悠遊度日。
北靜王府本應閒雲野鶴一般,可甄二姑娘卻知道,自己這位夫君,胸有才略,不甘寂寞,是個閒不住的人。
經常不少雜事纏身,又不讓自己幫忙料理,也只能由着他去。
對甄二姑娘來說,眼下最在意還是家中三妹的婚事,儘自己心力幫父親玉成此事,是她作爲甄家女的義務。
如果親事能成,不僅自己以後在神京有姊妹作伴,孃家也從此得一大臂助。
……
北靜王府,外書房。
王府長史劉永遞上一份書信,說道:“王爺,這是金陵甄家二公子甄世文的書信。”
水溶接過書信拆開看過,臉色顯得有些陰沉。
劉永見水溶神情不虞,問道:“王爺,是否甄二公子那邊出了事情?”
水潤皺着眉頭說道:“這份信是十天前金陵寄出,金陵和神京兩地遙遠,通達信息實在不夠快捷,眼下不知已是什麼情況。
信中說世文被禁足在家,他因私運火器之事,曾被市舶司查扣,因此留下案底。
遼東火器被盜事發,金陵錦衣衛盤查所有涉嫌火器私運之人,結果就查到他頭上。
他的管事回報,店鋪庫房中的精鐵有被人挪動痕跡。
最近店鋪周圍經常有生人出沒,依我看他是被錦衣衛的人盯上了。
如果不是賈琮把他撈出錦衣衛,最後還不知道怎麼收場。”
劉永問道:“王爺,甄家的事有些風險,如果出事會不會牽連到王爺。”
水溶面色陰鬱的說道:“甄世文要論起縝密和老道,和他那個堂妹相比,真是不止差了一籌!
金陵甄家是王妃的孃家,和北靜王府脫不了干係,劉永,你帶人下金陵一趟吧……。”
……
紅霞滿天,日暮低垂。
距離金陵城約八九十里的官道上,六匹快馬正在全力飛馳。
每匹馬上的騎士,都揹着布匹纏繞的長條包裹,顯得有些古怪。
馬蹄飛卷,聲如悶雷,揚起的煙塵,如同一條滾滾黃龍,頗具威勢,讓人感覺到策馬者急於趕路的迫切心情。
當馬隊走到一個雙岔路口,爲首的騎馬少年猛然勒住馬匹,並取出隨身的圖輿查看路徑。
身旁一個叫劉振的火槍兵問道:“江流,怎麼停下了,再往前十里的地方,就是一處叫幹塘驛的官驛。
我們的馬匹已疾馳近百里,馬力已經疲軟,你有大人的軍令旗牌,可以在驛站更換馬匹,讓我們保持快馬急行。
只有這樣才能四天時間趕回神京。”
江流看過圖輿,又回頭往官道上看了一眼。
說道:“出發之前,三爺吩咐過,我們幾人日常跟隨大人出入官衙,認識我們的人怕不少。
如今突然快馬出城,金陵城內形勢不明,三爺擔心會有人心懷不良,會沿路追蹤甚至攔截。
三爺說離金陵一百里到一百五十里以內,是最危險的距離,極容易被人追蹤。
我們如果在前面的幹塘驛換馬,就要使用軍令旗牌,就會留下明顯痕跡,旁人會很容易推算出,我們是回神京有要務公幹!
萬一真被三爺不幸言中,有人因此鋌而走險,光我們這幾人,可是很難抵擋得住。
三爺說只要繞過幹塘驛,跑出兩百里的距離,就能擺脫可能的追蹤。
如今快要天黑,夜間急行更不容易被察覺,我們寧可繞些路程,只要在跑上小半夜,就能走出兩百里外。
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沿途攔截,確保三爺的奏書能安全抵達神京。”
江流說完話,在通往幹塘驛的岔道上跑了幾個來回。
返回路口後,說道:“這法子是三爺教的,留下混亂的馬蹄印,如果有人追蹤,一時也搞不清我們的去向。
說完又跳下馬來,從包裹中拿出準備好的厚布,包裹了四隻馬蹄,其他人便跟着他依法施爲。
一番忙碌之後,江流一拉馬頭,往左邊的岔路口衝去,劉振帶着其他四名火器兵策馬緊跟其後。
……
等到他們走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身後的官道上十幾匹匹快馬蜂擁而至,氣勢梟然。
跑到這個雙岔口時,騎士紛紛停下馬匹,這些人身形精悍,動作利落,頗有行伍之風。
這些人下面查看路口情形,也有人查看地上混亂的馬蹄形,一時之間都不得要領。
爲首的兩人商議了兩句,選擇了通往幹塘驛的那條岔路,快馬加鞭,飛奔而去!
……
金陵,豐樂坊。
坊中一座粉牆朱門的三進宅院,在坊中諸多吏宅邸之中,宛如和光中一顆塵埃,顯得毫不起眼。
一個氣度精幹的年輕人走入書房,看到一向氣度儼然的中年人,在書房中來回走動,似乎有些心緒不寧。
年輕人看到這一幕,目光微微閃爍,說道:”大人,今日午後,我們安排的人手回報。
賈琮的親隨,帶了他身邊幾個護衛,快馬出了太平門,看模樣是要遠行。”
中年人臉色微微一變,問道:“他的親隨不呆在他身邊,怎麼會突然帶着護衛離開金陵,有沒有派人追蹤,查明他們的去向?”
年輕人回道:“我收到消息,就派了一隊快馬追蹤,一直追到百里外的幹塘驛,但他們並沒有經過驛站,之後便失去了蹤跡。
不過看他們行進的方向,很可能是返回神京。”
那中年人神色陰鬱,說道:“賈琮自來金陵,一向風平浪靜,爲什麼會突然讓自己親隨返回神京,這其中一定有緣故。”
年輕人日常所見,都是對方和煦沉穩的模樣,任何時候都保持冷靜從容,只有抱經波折跌宕之人,才能養出這等堅韌的心術。
像眼下這樣神色憂慮之態,平時並不多見。
中年人問道:“姑蘇那邊有什麼新消息嗎?”
年輕人說道:“上次羅雄傳來消息,說姑蘇城內出現可疑人物,遊走市井,行事詭秘,難以捉摸。
不過最近姑蘇地界比較平靜,並沒有什麼異常動靜。”
中年人說道:“你通知水羅剎即刻下姑蘇,如果姑蘇那邊出現變故,難以掌控,就讓她出手料理,以免後患!”
年輕人神色凜然,問道:“大人,都說當年鄒懷義留下秘帳保身,周正陽會不會也有這等後手?”
中年人冷笑道:“鄒懷義留下秘帳,可沒有保住自己的命,最可能知道秘帳下落的,就是他的女兒鄒敏兒。
可他的女兒也被我們除掉了,就算存在那份秘帳,也已經毫無用處。”
中年人嘆道:“這只是到了最後關頭,沒有辦法的辦法。
不過,到了最後關頭,只要死的人足夠多,再大的秘密也能守住!”
中年人的話音在書房中迴響,透着一股狠絕冷酷,讓那年輕人聽了心中一陣發寒。
……
金陵,明澤巷。
鄒敏兒經過十多天的養護,傷勢恢復穩定。
雖然還不能下地行走,但是日常起身躺臥,靠着自己也能勉強可以。
在他人的眼裡,她已在清音閣遇刺身亡。
在豐樂坊那位中年人眼裡,她是被滅口的鄒懷義之女。
在旁人的眼裡,她只是個紅顏薄命的清音閣曲樂娘子。
自從那日她的屍體被賈琮帶出清音閣,除了剛開始幾天,還能引來一些唏噓和同情。
但金陵這座恢弘的大城中,每日上演多少生死,亡者猶如燈滅,最終湮沒無痕。
那些曾認識和聽說過她的人,很快就遺忘了她的存在。
雖然曾經傷重欲死,而且至今傷痛未消。
但身負太多罪責和委屈,突然被卸掉一切,遺世而獨立,讓鄒敏兒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被人完全遺忘,似乎也意味着她更容易遺忘一切。
……
當初水羅剎近乎致命一刀,斬滅生死,也斬開她心中的心結桎梏。
自從上次從齡官口中得知,周正陽一直是被蘇州衛指揮使羅雄藏匿。
她便意識到距離當年水監司大案的真相,已經越來越近。
賈琮每日都會過來,有時會在明哲巷過夜,但有時沒吃晚食就會離開。
鄒敏兒自從遇刺重傷,被賈琮無微不至的照顧,兩人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姑娘家的心防已被打破,她對賈琮的心思早漸漸起了變化,自然對他一舉一動分外關注。
她注意到賈琮每次不在明澤巷過夜,第二天回來時,總是衣履新鮮,儀容整潔,連發髻都被梳理一絲不苟。
似乎他每次出去過夜,都像被可心之人服侍照顧。
這一日,賈琮在明澤巷吃過午食,便幫鄒敏兒換過傷藥。
鄒敏兒便知他今日不會在這裡過夜,往常但凡留下過夜,他不會這麼早就給自己換藥。
等到天色低垂,齡官照顧鄒敏兒吃過晚食,她便隨口問道:“齡官,他在賈府是不是有細心的丫鬟服侍?”
齡官一邊收拾碗碟,隨口說道:“金管家倒是給三爺安排了兩個丫鬟,但三爺不喜歡,日常起居梳洗都是自己來。
金彩家的說,三爺上次來金陵,都是帶了貼身丫鬟服侍的,應該是不習慣陌生人服侍吧。”
鄒敏兒聽了也不覺得奇怪,她自己也出身官宦富貴之家,少爺小姐只習慣被貼身熟悉的人照顧,換了人就不自在,也是常有的事。
卻聽齡官又隨口說道:“不過三爺也不是每日住在府上的,他都是隔兩日回來一趟,教我和豆官認字讀書。”
鄒敏兒一聽這話,心中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一個人愣愣出神,過來許久,才微微嘆了口氣。
……
第二天中午,賈琮再來明澤巷時,鄒敏兒發現賈琮神情煥發,穿了件嶄新的月白銀竹紋軟綢長袍。
烏髮如墨,髮髻依舊被梳理得一絲不苟。
這件新袍子針腳細密,手工規整,衣襟上還有精巧大方的刺繡,肩臂腰背,處處都妥帖合身。
鄒敏兒出身富庶之家,她看出這袍子不僅妥帖合體,樣式刺繡都極適合賈琮,穿在他身上更顯俊朗雋美。
這樣手工和選料的袍子,絕不會是成衣店裡能做出的,只有女紅出色,並且極熟悉賈琮的親近之人,才能做得出來。
鄒敏兒突然就明白了,心中忍不住一陣酸楚,賈琮這樣的品貌風流,身邊怎麼會沒有可心的女子。
她突然生出荒唐的衝動,想問哪位女子爲他縫衣束髮。
但最終還是理智的沒問出口,只能默默無語。
他是公候子弟,宗人貴勳,又是這般天下少有的風姿相貌,有美懷抱,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自己如今雖生死放空,一身自在,卻是個身份隱晦之人,和他這樣的人,已有天塹之別,何必多尋煩惱。
只是當年她在紫雲閣初見賈琮,便動了情結妄念,雖然之後仇隙滿懷,卻依舊難以磨滅,又怎麼可能說放下,就可以放下。
賈琮見她神情古怪,情緒有些低落,眉宇愁緒難解,關切問道:“今天是不是傷口又疼了?
張先生說你創口較深,恢復癒合中,難免一直會有隱痛,不必過於擔心,很快就會好的。”
賈琮看到她髮髻上那支略顯陳舊的銅簪,從身上取出個細巧的盒匣,從裡面取出一隻梅花點翠金簪。
“我見你頭上那隻銅簪有些舊了,上次帶齡官去紫雲閣給買東西,幫你挑了支金簪。”
鄒敏兒芳心震顫,愣愣的接過賈琮手中的髮簪。
這髮簪通體金光流溢,簪頭是梅花形制,綠葉烘托,翡翠鑲嵌,精緻清貴,秀美端雅。
樣式形制都十分適合自己,一定是他照自己的樣子,精心挑選的。
鄒敏兒原先心中的酸楚,瞬間被泛起的柔情沖淡,自己和他雖無半分可能,但他心中還是有自己的,這便足夠了。
賈琮笑着幫她拔下那隻銅簪,將那支梅花點翠金簪,輕輕插在她髮髻上,鄒敏兒一時心神俱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已教了齡官如何換藥包紮,小丫頭很細心,會照顧好你的。”
鄒敏兒神色一愣,脫口問道:“伱要離開嗎?”
賈琮說道:“我已將金陵之事寫成奏書,讓人急送入京,估計六七日後,能就收到上諭消息。
我不能在金陵乾等,有些事情需要做,還要早去姑蘇佈置,接下去幾日過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