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情潮晚來急

金陵,明澤巷。

聽了鄒敏兒一番話,賈琮看着手中那份履事文牘,一時間思緒翻涌。

他第一次見到杜衡鑫,是兩年前大慈恩寺的動土開光儀矩上。

最近一次見到他,是在改進型紅衣大炮護送入都指揮使武庫之時。

他雖然已兩下金陵,和金陵的各部官員都有些接觸,但和這位都指揮司主官卻僅僅兩面之緣。

這位南直隸衛軍第一武官,給他的印象非常不錯,和煦從容,氣度寬厚,沒有武官常見的跋扈氣息,很有上位者的溫仁風範。

比起曾爲他副手的張康年之冷峻城府,不拘言笑,杜衡鑫的風範做派讓賈琮覺得順眼許多。

可偏偏這樣一個人,卻隱藏瞭如此割裂離奇的背景,還真是人不能貌相。

賈琮打開杜衡鑫的履事文牘,仔細閱讀起來。

那上面被鄒敏兒做了不少文字批註,整個信息涵蓋更加完整,可見當時她在這份文牘上下了功夫。

鄒敏兒說道:“這份履事文牘,是金陵中車司人員,歷年收集積累,是我事後單獨從他們手中調閱。

這上面說十五年前,當今聖上還是潛邸齊王,受太上皇之命,坐鎮金陵,溝通江南富庶豪商,籌集賑災錢糧。

齊王辦完金陵事務,返回神京之時,突然調動當時金陵衛一個小旗官,跟隨他返回京城,這個人就是杜衡鑫。

杜衡鑫在神京只呆了不到半年,算時間就是當今登基之後,突然又被調回了金陵衛,原因無從得知。

不過他在這短短半年時間,從小旗官連升兩級到了百戶。

往後十年的時間裡,他在金陵衛軍之中,並不顯山露水,但是穩紮穩打,逐步晉升,對一個毫無背景之人,殊爲不易。

五年前他終於升任到金陵都指揮僉事的高位,三年前升任金陵都指揮司指揮,成爲南直隸衛軍第一人。”

賈琮看了杜衡鑫的履事文牘,心中也多有震撼。

一個小小的衛所小旗,不起眼的從七品武官,只用十餘年時間,就翻盤成爲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實在令人矚目。

鄒敏兒見賈琮神情沉疑,默不作聲,似乎在想些什麼,便問道:“你是否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賈琮若有所思的說道:“大周的官員升遷,文武兩道都是大有講究。

文官即便出身寒門,只要能在科舉上蟾宮折桂,進士及第,再積累數十年之功,便是入閣主政,也不算奇怪。

但如果你在科舉上停滯不前,沒有進士之身,終其一生,都只能止步五品,比如我只是舉人之身,做到五品官就到頭了。

但是武官一道,和文官升遷卻又大有不同,能攀上三品以上武官高位,都是貴勳高門子弟。

寒門出身,或者身世不顯,想要升遷至三品武職,說是鳳毛麟角都不爲過,總之是無比艱難之事。

杜衡鑫出身的金陵杜家,杜家因勾結隱門謀反而被滅族,這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污點,比起普通寒門出身都要卑賤。

而且朝廷對隱門之事,歷來如洪水猛獸,寧可殺錯絕不放過,杜衡鑫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會攀上正二品武官高位。”

鄒敏兒出身四品武官門第,自然懂得武官仕途潛規矩,賈琮所說的也正是如今官場現狀。

她有些恍然,說道:“他這樣不利的家世背景,能升遷到武將正二品,除非背後有一個極利害的貴人扶持。”

賈琮微微一笑道:“你說的沒錯,這世上還有比當今聖上更厲害的貴人嗎?

杜衡鑫的履事文牘上說,當年身在齊王潛邸的聖上,辦完金陵之事返回神京。

滿金陵的官員之中,似乎只有從七品小旗官杜衡鑫,才能入聖上青眼,並將他從金陵帶回神京,之後又連升兩級調回金陵。

這纔給杜衡鑫在官場發跡,奠定了進身之階。

從時間上算起來,聖上正是在金陵將杜家定罪斬滅之後,才把杜衡鑫帶回了神京。

你剛纔也說過,當年聖上在金陵本是爲籌集江南賑災糧款,是有人突然向聖上告密,這才引發杜家的抄家滅門。”

鄒敏兒聽懂賈琮話裡的意思,臉有懼色的說道:“你是說當年告密之人就是杜衡鑫?怎麼會是他呢!

杜衡昌是他的同宗兄弟,如果真是他告密,豈不是自己將親族滿門推上絕路,那這人未免也太狠毒了。”

賈琮微微冷笑:“不然又怎麼解釋,杜衡鑫身爲杜家子弟,杜家遭遇抄家滅族之禍,他卻能毫髮無損,全身而退。

甚至還得聖上賞識,奉調入京,連升兩級,所以當年告密杜家之人,多半就是此人。”

鄒敏兒聽了心中慄然,這世上禍起蕭牆的慘事,也不在少數,但是真實發生在自己身邊,聽來還是有些聳人聽聞。

……

賈琮想到自己當年遭遇院試誣告案,纔開始和嘉昭帝有了接觸,每一次御前應對,都不是輕鬆之事。

這位九五之尊城府陰鬱,智略高絕,謀深疑重,處事不循常法,是個極厲害的人物。

杜衡鑫爲了自家發跡,至親亦可殺,這種心思狠辣之輩,在某些地方或許正對聖上胃口,適合做他的謀事利刃。

只是這個心思他只會心中腹謗,絕不會對外人說道罷了。

鄒敏兒說道:“我們來金陵不少時間,中車司日常收集官員動態和言行,這樣一樁驚人舊事,爲何在金陵從沒聽官員說起過。”

賈琮回道:“其實出現這種情形,也不算奇怪,大周爲流官制,官員三年大考,或升遷、平調、貶謫。

總之官員在一地爲官,通常不超過三年,超過五年都是極少的。

而衛所軍伍之中,人員的更迭更加頻繁,每年都有武官軍卒因年高卸甲歸田。

當年杜家事發在十五年前,時間太過久遠,金陵官場文武官員早就換了幾茬,舊事流傳早已依稀難尋。

像杜衡鑫這樣在金陵衛軍沉浸十餘年,是極罕見的情況。

況且你也說過,當初承辦杜家謀逆大案的官員,最後都不得善終。

此事還和皇儲更迭有關聯,茲事體大,朝廷必會淡化掩蓋,以免擾亂視聽。

就算金陵本地有知道真相的老人,多半都是榮休垂暮之年,杜衡鑫身在高位,他們更不敢張揚其事。

所以官員之中無人提起或談論此事,中車司監察視聽,未見痕跡,都在情理之中。

如果不是中車司有杜衡鑫的官場履事文牘,你又從六合那位老吏口中探知秘聞,兩相印證,這才能得知杜衡鑫的這樁秘事。

很少人會像我們這樣追根究底,旁徵博引,探尋根由。”

……

鄒敏兒又說道:“杜衡鑫心性險惡,而且身具衛軍高位,周正陽和我父親說起來都是他的麾下,當年水監司大案是否也與他有關聯?”

賈琮回道:“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畢竟他是南直隸衛軍主官,位高權重,做什麼事只怕比常人都要容易許多。

但是當年杜家之事,只能證明此人是心思狠辣之輩,卻不能證明他就與水監司大案有關,至少目前沒有相關的佐證。

相比之下,他當年的次官副手張康年的嫌疑反而更大。

當初在鄒府壽宴,如果不是張康年突然言語引導,或許不會激得你父親當場自盡,也不會讓水監司大案許多內幕,就此湮沒。”

鄒敏兒聽他說起舊事,心中針戳一樣難受,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賈琮知道她的心思,伸身將她身上的被子掖好,嘆道:“等到周正陽事發,本來作爲陪都兵部有監察失利之嫌。

但是張康年似乎早知其中奧秘,通過左右斡旋,讓陪都兵部在此事上掌握主動,多有出彩之舉,反而讓金陵都指揮司相形見絀。

甚至還通過此事在陪都兵部樹立威望,盡收權柄。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在這兩事上都大有得利。

凡爲陰私罪愆之事,都會有一個常理,就是誰最得利者,誰就有最大嫌疑。”

鄒敏兒見他做這種掖被子的親暱之舉,似乎都像純出自然,透着妥帖親密,心中的傷痛不知爲何輕了三分。

口中喃喃自語:“就是誰最得利者,誰就有最大嫌疑……。”

她聽賈琮這話新奇,雖然古怪了些,但是仔細一想卻大有道理,也不知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是怎麼琢磨出來的。

……

賈琮繼續說道:“以往除了搜尋周正陽的下落,我們目光都集中在張康年身上,你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以後對杜衡鑫也要多加關注。

只是這等搜尋秘辛之事,是你們中車司所長,等你再養上幾天,傷情再穩定一些,我幫你去聯繫金陵中車司檔口。

讓他們對杜衡鑫的行止舉動,開始加以留意,或者你還可以從中車司調個女子過來服侍你……。”

鄒敏深深看了他一眼,幽幽說道:“我不準備讓中車司的人知道我還活着。”

賈琮聽了這話,微微一愣。

鄒敏兒說道:“你說過,當日爲了保護我,免遭再次行刺,已對外說我已身亡。

而且張先生用了金針奇術,連應天府的仵作都察覺不出破綻,如今滿金陵的人都認定我死了。

相信過不了多久,消息就會傳到神京教坊司,清娘子和神京中車司也都會知道。

我只是個教坊司的樂伎,一個罪責深重的犯官之女,我這樣的人死了,沒有人會在意的……。

這就是絕好的時機,在清音閣的後院,鄒敏兒已經被人行刺而亡,從此世上再沒這個人,只有這樣死了才能真正乾淨。”

賈琮聽出鄒敏兒話語中透着淒涼,但更多的是卸去重負的釋然,心中忍不住幾分心酸。

當鄒敏兒說到死了才能真正乾淨,賈琮心中便有些明白了。

鄒敏兒繼續說道:“我父親身負罪愆,我被朝廷貶入教坊司,皇權欽命,鐵筆嚴旨,我這一輩子都是教坊司賤籍。

皇帝金口,聖意昭昭,就算我入了中車司,也終生洗刷不了教坊賤籍的身份。”

鄒敏兒說到這裡,忍不住流下淚來,家破人亡對她來說已是最悽慘的打擊。

閨閣之女,淪爲教坊司賤籍,要以曲樂娛人爲活,纔是心底最爲深重且擺脫不了的羞辱。

賈琮伸手擦去她的眼淚,鄒敏兒對他微微一笑:“我從來就沒做過錯事,一輩子不該是這個下場,如今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果。”

賈琮微笑說道:“我倒是沒想過,當日在清音閣撒了彌天大謊,竟還有這般好處,你既已這樣想了,那便先安心養好傷。

鑫春號在江南各地都開有分號,多少也積累了人脈關係。

將來你想去哪裡,我都會設法幫你安排身份,所有需要的事情,我都會幫你打理好,讓你可以安穩的過日子。”

鄒敏兒俏臉微紅,問道:“你爲什麼願意幫我?”

賈琮微微想了一下,本來並不想說,不過終究還是說了:“當年我入鄒府緝拿你的父親,是因他犯下罪責,出於國法公義,我問心無愧。

可我沒想到會讓你淪落如此,就像你說的,你從來沒做錯什麼,歸根結底,我對你心有愧疚。

天道無常,世事多劫,因果循環,豈能事事皆有人定,我和你都沒有錯。

能爲你做的,我都會盡全力去做,就算你心裡怨恨我,那也是理所應當。”

賈琮一番話,讓鄒敏兒渾身一震,似乎字字句句都擊在她的心裡,剛被擦乾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下,怎麼也停不下來。

似乎有滿腔的冤屈不平,又似乎有說不清的釋然和苦楚,百感交集,難以言說。

窗外一場新雨毫無預兆的傾盆而下,似乎天地蓄勢已久,終得了宣泄傾吐的時機。

雨勢甚是迅疾,檐頭的筒瓦被雨滴打的噼啪作響,窗外的景緻在急雨中迷濛一片。

只是過了一會,急促的雨聲才稍稍平緩,雨勢依舊不小,淅淅瀝瀝的雨幕,密密麻麻猶如天下掛下如絲簾幕。

院子中的青石板,石階上綠苔,石縫中頑強生長的野草,都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越發清新欲翠,充滿如同重生的活力。

通透潤澤的水汽涌入屋內,讓房間裡的氣息變得沁涼宜人。

不知什麼時候,賈琮已坐在牀頭,鄒敏兒軟軟靠在他懷中,臉上的淚痕未乾,如削秀肩被賈琮輕輕攬着,她的雙手環在他的腰間。

溫香脈脈,冰肌軟懷,即離纏綿,情致無聲。

這種奇怪的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那些隱蔽心底的糾葛仇怨,被往事尖銳棱角割裂的陣痛,在這一刻似乎都遠遠淡去。

天地空泛,世事如塵,即便久遠的將來,依舊是歧路之人,只要這一刻的相互溫存慰寄,足以走完未來黑暗冷漠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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