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心術爲孤臣
榮國府,榮慶堂。
迎春跟着鴛鴦進入堂中時,卻見滿堂珠翠,香風浮動,已坐了不少人。
其中有幾個女子都是陌生臉孔,便知道是甄家的女客已到了。
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都在座陪客,往日總喜歡和姊妹們一同出現的寶玉,卻不在堂中。
雖然在賈家內宅,寶玉不避自家姊妹,但對甄家女眷來說,他卻是外男。
況且有甄家未出閣的小姐在場,賈母便是再溺愛他,也絕不會這時讓他出現在榮慶堂,不然賈家就失了男女之防的大禮。
迎春進入堂中,賈母笑着對在座一位衣裳華貴的中年婦人說道:“這個就是我的二孫女迎春,日常和她兄弟在東府住着。”
迎春見這貴婦,三十多的年紀,容貌端麗,儀態大方,滿頭珠翠閃耀,渾身富貴氣派,便猜到這位必定是甄家太太。
甄家太太似乎對迎春很在意,仔細上下打量。
見她比其他賈家小姐年長几歲,舉止文靜,秀美端莊,膚色瑩潤,風姿嫺雅,已出落得十分出色。
對賈母問道:“老太太,這位二小姐既住在東府,必定就是威遠伯的親姐姐吧。”
賈母笑道:“正是,他們姐弟自小要好,我那孫子是個能折騰的,也就這二孫女能管着些。”
甄家太太笑道:“老太太的二孫女,真是出挑的相貌氣度,都中傳聞賈家的琮哥兒才貌驚人,文武出衆,世上少有,我卻沒機緣見過。
這姐姐都這等氣象了,那做兄弟的,還不知生成什麼得意樣子呢。”
賈母雖很想說,我的寶玉也生得得意,並不比賈琮差多少,不過嘴上也只能客套幾句。
方纔黛玉等姊妹都已見過甄家的女客,賈母又給迎春引薦見禮。
坐在甄家太太左首的,是位秀美雍容的女子,儀態端莊,身穿鸞鳳宮袍,正是甄家二姑娘,如今的北靜王妃。
坐在甄家太太右首的女子,其實迎春剛進榮慶堂,便已經注意到她,因爲在迎春眼裡,她實在有些與衆不同。
這位鴛鴦口中很厲害的甄家三姑娘,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年紀。
雖出身大貴之家,卻不見一絲豪奢之氣,穿的不是錦衣華服,而是一身單色青衫長裙,衣帶輕緩,清樸無華。
五官精緻,清麗秀雅,風姿玫然,容色極美。
一雙妙目澄澈如水,炯炯生光,似乎一眼能望到人心裡,讓人不可逼視。
滿頭秀髮只是簡單的梳成纂兒,並無其它首飾,只是別了支珍珠髮簪,一身清簡灑脫,雖是個女兒家,卻透着股卓然絕俗的氣息。
迎春和這位甄三姑娘行禮時,這姑娘也笑着回禮,雪白晶瑩的俏臉上,梨漩微顯,盈盈動人,落落大方,無半點閨閣女子的拘謹。
那甄三姑娘微笑道:“迎春姐姐可是有個好兄弟,我在金陵便讀過這位琮兄弟的詞,那是極好的,還聽說他一手書法已入宗匠之境。
我最喜歡他那首臨江仙,因外男不便相見,不知姐姐可否幫我,求琮兄弟一份墨寶,小妹不勝感激。”
北靜王妃有些嗔怪道:“三妹,上門是客,怎麼開頭就求要威遠伯的書法,成何體統。”
一旁的甄家太太臉色也有些尷尬:“老太太,我們這三姑娘,老太太極疼的,自小如意嬌養,說話做事有些古怪,你老可不要見怪。”
賈母笑道:“都是世家老親,他們小輩都是兄弟姊妹,這又算什麼值當的事。”
……
迎春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等灑脫無忌的女兒家,甚至可追鬚眉,也不禁微微一愣。
不過只是求一副字罷了,也不算什麼大事,便說道:“妹妹不用客氣,我回去讓琮弟寫一副字相贈。”
在座的黛玉和探春都對視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稀罕。
這位甄三姑娘是個長得極好的女子,卻無一絲閨閣嬌柔之氣,反而生了副風光霽月的灑脫性子,倒像是投錯了女胎似的。
黛玉生性靈秀通透,滿腹詩文,率真明慧,有幾分不同俗流的清高孤傲。
但她身世飄零,自小寄居外家,心中多了思慮壓抑,不能像甄三姑娘那樣瀟灑無羈。
她雖有些欣賞甄三姑娘的性情,不過也僅此而已,因知人身在世,命理不同,外相必異,豈能人人相似。
探春見了甄三姑娘這樣的,不僅很是新奇,甚至有幾分心折。
她性子精明能幹,本也是個自比鬚眉的性子。
雖然是庶出,但卻事事明白,聰慧而有膽識,賈母很是喜歡這三孫女,王夫人對這個庶女也算看重。
對探春這位庶出的三小姐,滿府的奴才都知,她是又香又美的刺玫瑰,從不敢有半點輕視和慢待。
而探春也因庶出之身,小小年紀,便知曉大宅門裡世態炎涼,一言一行,謹慎細緻,利落精明,不願落人話柄。
心有所礙,行有所矩,自然無法像這位甄三姑娘這般,灑脫無忌,行止隨心。
所以,探春對這位奇怪的甄家姑娘,心中還是很有些羨慕的。
……
那甄家太太卻問道:“老太太,那琮哥兒今天可在府上,如今這哥兒可是天下聞名,這等年紀就封爵,大周朝可是頭一遭。”
賈母卻聽出甄家太太的意思,這兩年賈母也見多了這種事,多少次老親上門拜訪,多半都要見見賈琮這大稀罕。
好在這大半年他都在遼東,不然只怕隔三差五要傳他來榮慶堂。
賈母看向迎春,迎春會意道:“琮弟今日未上衙,在家裡讀書呢。”
賈母對甄家太太說道:“他倒是在家,不過今天女眷來訪,因外男迴避的禮數,所以纔沒叫他來拜見。”
如今天到訪之人,是甄家太太和北靜王妃等婚嫁婦人,讓賈琮持晚輩禮來見,倒也是無妨。
只是現在多了未出閣的甄三姑娘,自然要多些顧忌,賈母老於世故,自然不會讓人覺得賈家缺少禮數。
甄家太太笑道:“老太太見外了,我們兩家是金陵幾輩子老親,形同本家一般,聽說琮哥兒還未過舞象之年。
在我們眼裡,真還是個孩子,比我家三丫頭還小一二歲呢,哪裡就顧忌這些個。”
一旁的北靜王妃也笑道:“我倒是知道威遠伯極愛讀書,乃是當世才子,也怪不得能取解元之榮。
上次我們王爺曾邀他過府會友,也是因他要去洛蒼山聆聽師訓,這纔沒有成行,一個神京住着,我也從未見過真容。
今天也算趕巧,正好見見賈家的少年翹楚。”
賈母聽了北靜王這話也是一愣,這小子什麼時候,連北靜王邀約都回絕了,這未免也有些太失禮。
賈母甚至從這位北靜王妃的話語中,聽出一絲隱約的不滿。
本來賈母倒是想讓自己的寶玉出來露個臉,這甄三姑娘這等模樣,竟不輸自己的林丫頭,也是個極好的,寶玉見了必定稀罕……。
如今聽了北靜王妃這話,她知道必定要讓他小子出來露個臉,也好遮掩了北靜王那邊的圪塔。
於是便讓鴛鴦去東府請賈琮過來說話。
黛玉妙目流轉,卻見甄家太太的目光,跟隨着鴛鴦離開榮慶堂,又看了看那甄三姑娘,似乎有一種隱約的期待,不禁微蹙秀眉。
她再看那位甄三姑娘,見她正拉着迎春說話,一剪側臉,容色晶瑩,膚光如雪,似乎對賈琮到來,並不在意。
沒過一會兒,鴛鴦回來說,剛纔有宮中內官到伯爵府傳旨,讓三爺即刻入宮面聖,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府。
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一驚,怎麼好端端的被傳進宮中面聖。
此時,連探春都有些注意到,聽說賈琮入宮面聖,不得入榮慶堂相見,那位甄家太太臉色似乎有些失望。
賈母又和甄家女眷嘮了些金陵舊事家常,知道她們過幾日要啓程返回金陵,又讓王夫人準備酒宴招待不提。
……
大周宮城,幹陽宮。
上午鴛鴦過來叫了迎春去西府見客,賈琮本來安心在府中讀書,卻沒想到宮中內侍突然入府傳召。
他一路跟隨傳召內官進入宮城,入戶穿宮走了許久,途中不斷猜測,嘉昭帝召他入宮的原因,卻不得要領,不知不覺已到了地方。
巍峨雄壯的幹陽宮,依然如昔,一磚一瓦,一桌一椅,都透着皇家威嚴,空曠安靜的大殿裡,充斥着熟悉的陰森和冷漠。
雖然賈琮已來過這裡不少次,但每次進入大殿,那種異樣的威嚴和壓抑,從未減輕幾分。
一入深宮,生死榮哀便失掌控,予取予奪落入人手。
心失所據,命途由人。
諸般感受讓他極不舒服,讓他對這九五之尊之地,隱含的牴觸和逃離,盤踞心頭不去。
這就是皇權的威嚴和冷酷,也是臣子如臨深淵的宿命。
……
賈琮發現大殿中除了嘉昭帝,以及永遠如影隨形在皇帝身邊的郭霖,還有另外兩名臣子。
其中一位是他的熟人,兵部尚書兼九省統制顧嚴魁,另一個大臣四旬年紀,卻是陌生臉孔,他卻從未見過。
嘉昭帝見賈琮到來,便讓大理寺卿韋觀繇,將周正陽一案始末與他說明,並且準備派他下金陵協查案情。
賈琮聽了也有些意外,當初他在遼東意外擒獲周素卿,令鴉符關兵務衙門,將周素卿押解回京,便及時抽身,不再過問。
他就是不想多沾惹此事,沒想到還是沒躲過去,如今聖意如此,也是避無可避。
當初他在金陵協助寧王斷案,鄒懷義拒捕自盡的一幕,至今讓他記憶猶新。
那時他便意識到,這件事背後必定還隱藏了什麼,其中牽扯諱莫如深,如今舊案重提,棘手之處只怕是少不了。
賈琮略微思索,說道:“聖上,大理寺供狀消息泄露,下金陵緝捕周正陽落空,眼下已成打草驚蛇之勢。
金陵之地與周正陽牽扯的關係和人物,必定早就隱遁和逃脫。
且周正陽是否就是幕後主使,其幕後是否還另有其人,如今都無法確定。
現在聖上再派官員下金陵加大稽查,其勢煌煌,內外皆知,哪怕聖上用推事院,暫時拿住了泄密之人。
但神京官員多如牛毛,官衙密集,盤根錯節,誰又能保證,臣此次奉旨下金陵,消息不會提前被傳到金陵。
臣只怕到了金陵之後,會重蹈楊宏斌覆轍,未入金陵,已失先機,想再查出內裡究竟,只怕就難上加難了。”
……
當初的水監司大案,如今的周正陽之案,因爲一個周素卿而緊密相連,一脈相承,賈琮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幽暗不明。
不管是鄒懷義,還是周正陽,都是出自衛所正軍,整件事已無法避免和軍力軍權發生聯繫。
歷來要案,只要和軍方牽扯關係,便是極其兇險之事,不管如何高估其中的困難,都並不爲過。
既然嘉昭帝屬意他下金陵協理此事,已是避無可避,他就要把其中的風險困難,提前傳遞給皇帝,至少最大限度降低他的期望值。
不要讓皇帝覺得自己一下金陵,便能輕易扭轉幹坤,即便他賈琮有這個本領,也絕不會給皇帝這種錯覺。
一旁的顧延魁聽了賈琮一番分析,也暗自點頭,他也是官場老手,自然知道一事必成,首重先機。
供狀泄密,要犯逃脫,先機盡失,如果不設法扭轉,派再精幹的人下金陵,多半還是一籌莫展。
嘉昭帝說道:“賈愛卿所言有理,你有何應對良策?”
賈琮回道:“臣以爲,事以密成,語以泄敗。
當初金陵海貿大案發生,其根源在於外洋海貿,牽扯銀流龐大無比,財帛敗壞人心,使得水監司、市舶司等官衙的貪鄙官吏鋌而走險。
如今周正陽走脫,水監司大案流毒之輩,多半已生警覺,必定小心隱遁藏匿。
周正陽是正三品高官,他既有推動神京吏部考功舞弊的能量,在金陵各官衙必定也有經營勾連之輩。
聖上可外鬆內緊,讓楊宏斌在金陵正常理案,循序漸進,不顯急躁,示之以弱,緩和局勢。
另一方面,可趁機輪換金陵海政相關官衙,隸屬關要職務官吏,以忠誠可信之人任事,既能防缺堵漏,又可打破舊有勾聯相和之勢。
而再派幹員下金陵協查,也可採用相機應變之法……。”
……
一旁的顧延魁和韋觀繇,看着身邊這位少年臣子,對着聖上侃侃而談,思路明晰,邏輯縝密,眼神清亮奪目,言語綿密極具說服力。
顧延魁不管是在火器方略,還是在遼東領兵作戰,已多次見過賈琮的卓絕之能,雖然他此番謀劃依然令人驚訝,但也算見多不怪。
韋觀繇以前只是久聞賈琮的名聲,卻從沒與他有過公務上的接觸。
如今見他將一件原本棘手之事,片刻之間便剖析透徹,並提出極富智略的對策,小小年紀,便已如此老道,也暗自心折。
只是,顧延魁和韋觀繇都是久經世事,閱人無數。
他們旁觀賈琮奏對的神態,心中不約而同有些悚然,因爲他們卻覺得賈琮的做派,實在像極了一個人。
就是近日讓推事院囂然神京,朝中第一酷吏周君興。
同樣的相貌堂堂,智計百出;同樣的縝密森嚴,透着極度務實的冷靜;甚至連言語中的蠱惑和說服力,都如此相似。
這種骨子中透露出來的特質,不是可以僞裝出來的,是一個人本源和真實的一面。
而這少年比周君興更加年輕,他比周君興更有天賦才學,他有大周頂級家世,貴重的勳爵身份,這些更是周君興望塵莫及。
聖上所信重的孤臣,似乎都有某些共同點。
顧延魁畢竟和賈琮私交不錯,已經不願再想下去。
韋觀繇卻已經想到,賈琮的才略和潛力,遠在周君興之上,聖上如此器重於他,如果有一天他成爲周君興這樣的孤臣……。